风雪又连下数日。
太极殿西暖阁外丹墀上,崇玄观的道士们正列班祈福,钟磬之声清越,混杂着颂祷之音,在风雪中飘散。
太子李琮的身影出现在宫道尽头,羽林中郎将王女青随行。二人刚从昭阳殿过来。
崇玄观观主玄明真人见状,上前行礼。
李琮搀扶起他:“真人多礼,有劳为父皇祈福。”
王女青对玄明真人行礼:“师父。”
玄明真人微微颔首,目光在她微红的眼眶一扫而过。
李琮的目光则越过玄明真人,投向暖阁紧闭的殿门。他的神色明显迟疑了,脚下甚至向后退了半步。
王女青紧紧握住他的手:“殿下,皇后与诸公正在等您。”
李琮深吸一口气,反手握住她的手:“青青,等着我,哪儿也别去。”
王女青应承,李琮这才松开手,整理衣冠,毅然踏上丹墀,向暖阁走去。
暖阁内的御座上,章皇后乌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绾着。阶下数位重臣,包括司马复的祖父右相司马寓,都是神情恭谨。韩雍的父亲太尉韩勋,则略显焦灼。
就在这时,殿门大开,太子李琮步入阁中。他行至御阶,向阁内众人通报:“父皇今晨起身活动了筋骨,还召羽林中郎将略试了身手,胃口甚佳,早膳过后,又进用了数粒金橘。”他略作停顿,“太医院言,不日便能大安了。”
阶下的臣子们躬身齐道:“陛下圣安,社稷之福。”
玄明真人手捧盛有蓍草的玄漆盘,趋步上前:“启禀皇后,贫道虔心祷问天心,得地天泰之卦象,主陛下圣体安康,国祚永延,诸事顺遂!”
章皇后表示知道了。
她的目光停在右相司马寓与太尉韩勋身上。
“本宫方才得知,右相府上的凤凰儿,还有太尉家的小公子,都在资善院染了风寒。资善院终究清苦,若实在不适,可归府将养。”
此言一出,太尉韩勋的心猛地一沉,为人父的关切瞬间涌上心头,然而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纹丝不动的右相司马寓,那点冲动便被硬生生压了下去。稍后,他紧随司马寓出列,一同深深躬身下去,婉拒了皇后看似体恤的提议。
“两位爱卿有心。”章皇后目光逐一掠过几位重臣。
“本宫近日观之,后生们都是可塑之才。太尉家的小公子,沉静通慧,很是招人喜欢。魏尚书家的二公子,性情纯粹,正合大道至简之理。右相家的凤凰儿,更是神清骨秀,宛如神人。课业之外,便让他们都随真人静心悟道,或有仙缘。”
一场博弈落幕。
皇后试探,大臣们立解其意,坚决表示未有不臣之心。
于是,太子的伴读们将继续留在宫中为质,即使生病也无法归家。
太子李琮立于一旁,眼神空洞,神情落寞。
朝会散罢,天又开始落雪。
太子李琮走出西暖阁,又走出太极殿。王女青安静跟在他身后。
沉重的殿门合拢,扑面而来的凛冽风雪灌入肺腑。他步入殿前广阔的雪地,又缓缓走下台阶。四下无人,天地间唯余呼啸风声。
带着暖意的貂裘落在他肩头。“风雪太大了,”王女青道。
“青青,”李琮的声音被风扯得破碎,“你说……我们在城郊院子,给父皇抓野兔的日子,是不是……就是一生最快活的时候了?那时眼睛敞亮,天光从头顶,一直铺到脚下,像是能把整个天地都收进来。如今不行了。不是读书坏了眼睛,是看不见那么大的光了……今天他们都在说假话,我也是。”
李琮拉她在台阶后的背风处坐下,将貂裘遮于两人头顶挡雪。
“青青,若生病的是你父亲,你当如何?”
王女青道:“太子,我说过许多遍,那城郊院子便是我父母旧居,所以没有如果。我只知,我幼年因父母离去气息奄奄,是真人救回。真人却说非他之功,是我母亲孕中梦示的神仙护佑,言我身负气运神通,命不该绝。”
“我若真有大气运与大神通,那也定是让我守护陛下、皇后与太子你。”
李琮俯首,握起她冻红的手呵气,掩去情绪。
她看了李琮一眼,当作无事。
“前年,我随陛下亲征,行军至野狐岭。陛下勒马,指着连绵群峰对我说:青青,你看天铸雄关!——我记得,塞外那山,位于云涛翻涌处,像龙蛇蟠卧,龙脊直贯朔漠。
“后来,我们行军至沙城海子,陛下扬鞭,指着那水说:青青,你看巨泊悬空于四野,澄波倒浸于九霄!——我记得,那沙城海子,鸿雁、白鹜千百为群。陛下当时说:或立沙洲如老僧入定,或涉浅水似戍卒巡边,更有振翅掠波者,恍碎漫天云锦。陛下笑着,指给我:青青且看,此鸟百态即众生相,此湖悬天乃造化功!我看得痴了,那时落日熔金、万羽披红,至今常出现于我梦中。
“再后来,陛下又让我出海,替他去他也没去过的地方。我随使团远航,穿过瀚海,经停诸国,终抵霍尔目。那里的海水在日光下澄澈如琉璃,万里沃野,物阜民丰,却无强主。
“待我归来,将所见所闻禀报,陛下已在病中。当日,他明明已服药睡下了,得知消息,却起身亲自到文库来看我。我说起那宛若众神之眼的海水,与那片沃土。陛下听罢,只说了一句——
“他说:好!青青,以后朕带你与太子同去,为大梁子民,再开疆拓土!”
李琮再也无法掩饰情绪,泪水顷刻间涌出。
他喉头滚动,却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脸更深地埋向风雪。
他压抑地哭了许久,紧握着王女青的手。
“我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做好别的事情,但是青青,我一定让你活成父皇希望的样子。你已受了二十多年委屈!青青,你可知我意?”
王女青避而不答:“我没有资格怜惜储君,但我怜惜你。你的勤勉与自律我都看在眼中。你当以顾惜自身为重。我会尽力守护你,这是我对太子李琮的承诺。”
李琮哭道:“你每次直呼我名,或直称太子,我都觉得,是母后在唤我。”
王女青道:“我幼时无知,只当太子是你乳名,皇后夸我果然有神通,一眼识得太子。如今也不可更改称呼。皇后训诫,我身负神通气运,所言必为真。”
话音落进呼啸的风里,顷刻被卷散。
太极殿前旷寂无人,漫天飞雪。
李琮缓缓躬身,庄重虔诚行礼:“太子李琮,谨启至真,伏愿父皇沉疴尽去。”
王女青扶起他,安慰道:“至真已悉,必如太子李琮所愿。”
王女青将李琮送回资善院。
明德殿内,博士讲经之声已起。
她行至殿外,本欲就此离去,步履却一顿。
思量片刻,她自侧门而入,立于紫檀屏风之后,向内望去。
殿中地龙烧得暖,熏香的气味与人声混在一处。李琮居于首席,坐姿端正。
窗边坐着司马复。他开了半扇窗,任冷风吹拂。他身着白狐裘,支颐望向窗外庭中积雪,并未听讲。其人侧影清贵,手指修长,骨节处却可见习武的痕迹。
王女青审视司马复良久。
一阵强风自外灌入,卷着雪沫扑落。
她微微一怔,目光变得有些迷离,一句低语随风消散:“阿渊……”
随即,她眼神复归清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转身预备离开。
转身之际,撞上一人。
对方身形高大,甲胄坚实,一片甲叶险些戳进她眼睛。
她抬眼看清来人,是龙骧将军萧道陵。
已是三个月过去,那玄甲的触感,竟恍如昨日。
她只低声唤了一句:“师兄。”言罢,便快步从侧门而出。
萧道陵随她而出,虎步行至廊下。“可有伤到?”
他拉住她,扣住肩头,低下头来仔细端详,缓缓抬手,手指触及她脸颊。
“无妨。”王女青将头偏过,侧身离开些许,“我尚需向皇后复命。”
“何事?”
“刚送太子回来念书。太子又哭泣,皇后命我安慰。”
萧道陵看着她:“你对司马复,不满意?”
“我对他满意与否与你何干?”王女青不答反问,“难道我不满意便可拒绝,我满意就是我的?”
萧道陵道:“你要飞骑便有了飞骑。但凡你要,就可以得到。”
“并非如此!”王女青望向他,“我若要你,”她顿了顿,“若要你的内直虎贲,你当如何?”
两人一时无言。
风雪在廊外呼啸盘旋,雪沫掠过檐角。
“你回来,也有些时日了。”萧道陵先开口。
“是。”王女青道,“第一日回来便见过。你失忆了。”
“三个月了,”萧道陵说,“你仍在为那日之事生气。”
王女青道:“只因你的男女之防,时有时无。”
“青青与数年前,并无分别。”
“有分别。”王女青看着他,“我如今,愿意去看旁人了。陛下上午召见我,让我仔细瞧瞧司马复,说我要是喜欢,他就是我的。我不讨厌他。”
萧道陵闻言,沉默片刻后道:“此为死局,青青。陛下病了。”
雪花飞舞,迷乱视线。
王女青道:“陛下予我的是死局,你予我的便是活路?陛下病了也挂念我,疼爱我。你呢?你只觉得我一贯荒唐。可如今,我已发誓像你一样端正做人,你还想怎样?告诉我是死局,对你有何益?”
两人再次僵持。
“这些年,在外可有犯病?”萧道陵开口。
王女青道:“我平素体健,若你指的是女郎的病,你僭越了。”又道,“你自己说的,我已长大,你我之间须有界限。”
萧道陵说:“我僭越了。”
王女青又道:“我是否犯病,无论我身在何处,宫中都有记档。你若真关心我,查档即可。莫非你想告诉我,你如今没有这个权限。”
萧道陵说:“我没有这个权限。皇后不许。”
“自我回宫,你未曾来过文库一次。那也是皇后不许?”
良久,王女青双目微红,转身快步离去。
萧道陵立于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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