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端坐在周掌事日常惯坐的圈椅中,一手支颐,一手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你再仔仔细细地回想,当日七姑娘手里提着的,究竟有什么?”
他这一派做派,俨然是大老爷陈宁的翻版。饶是周掌事两股战战,还是忍不住暗自腹诽一句: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面上却仍是诚惶诚恐:“小的委实记不清了,只记得大包小包的买了不少。约莫是有些布匹点心之类的。”
李长安的手“啪”地一声拍在扶手上:“问的就是这个! 买的什么点心,什么布?”
周掌事讷讷地低下头:“小的实在不知道,当时天色已暗,又都裹着纸皮,瞧不真切。”
李长安一声长叹:“枉你做了这许多年的掌事!我们商贾人家,最该重视的,恰恰是这些身外之物的门道。”他起身,背着手踱了两圈,“但凡能知晓七姑娘吃的是哪家点心,用的是哪家布匹,便能顺藤摸瓜,推知她常去的铺子。既锁定了铺子,那么待她下次再临门,踪迹岂不唾手可得?”
嘶……周掌事倒吸一口凉气:到底是大老爷座下第一把交椅的人物,还是有点东西。他连忙收起了怠慢的心思,恭恭敬敬低头:“还请李总管赐教。”
李长安淡淡道:“谈不上什么指教,如今也只能苦等了。我带了陈府内见过七姑娘的小厮,分别守在城门口,一旦见到她,就马上回禀。”
谈话间,伙计来报,说是袁家公子来访。
周掌事一听,顿觉一个头两个大,下意识瞥了一眼李长安。
李长安面色纹丝不动:“有请。”
袁定舟踏入厅内,李长安气定神闲地执礼:“袁公子。”
跟在袁定舟身后的西庭眼皮一跳:遇上狠茬了。
袁定舟却似未觉,草草回了一礼,目光便急急锁在周掌事身上:“如何?可有七妹妹的消息了?”
“袁公子为寻我家姑娘,不辞辛劳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李长安面上挂着层敷衍的笑意,“后续之事,不劳公子费心,交由我等便是。车马已备妥,这便送袁公子回陈府休整,静候佳音。”
“我不走!”袁定舟一甩袖子“谁爱去谁去,我得亲自去找七妹妹!”
“袁公子说笑了,这样的事,怎能劳动您这样的贵客呢?”李长安依旧是一脸笑意,然而油盐不进“实不相瞒,待我等找到了七姑娘,也得先送回武庸,让二老爷一家团聚才是。袁公子在陈府内等着,才是正正好全这一份团圆之意。”
“少唬我!”袁定舟怒极“世伯和我爹信里说了,找到了七妹妹,就即刻带去桐川!”
李长安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果不其然,正合了大爷所料。他面上不显,只淡笑着敷衍:“此一时彼一时,袁公子还请多担待。”
袁定舟犹欲发作,却被西庭一把拦住:“少爷,也要为陈七姑娘多想想,她在外流离失所数月,难道不想回家见见爹娘吗?”
以西庭看来,的确在陈家更稳妥。老爷将他指派给少爷出这一趟差,就是担心袁定舟一时上头,做些了不得的事出来,将此事彻底闹大了。故而才让他跟着,务必让袁定舟老老实实的。而如果在陈家待着,他身上的担子就能轻松一些了。
果然一提陈妙之,袁定舟就熄火了,他细细盘算了一下,又道:“不成,我不走!我要第一个见到七妹妹!大不了到时候我陪她回陈家去就好!”
此言一出,西庭和李长安都暗暗叹气,实在是说不赢这倔种。
这几日花山派也不太平,因为山下凉城内来了不少人,四处找野疙瘩树,小树挖出来当场踩烂,老树则一棵棵掘出来带走。
花山派那低矮山门旁,恰巧有一株几十年的老树,那些人竟问也不问,堂而皇之在山门口开始挖坑刨树。
此等行径过于无礼,颜问桃大怒,立即上前制止:“你们这是做什么?这是我家山门!”
那为首的只顾埋头刨土,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随手抛过来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十两银子,够你花用了!”
颜问桃劈手接住荷包,看也不看,运足臂力,猛地将荷包砸向那人手中的锄头!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锄柄竟应声而断!“谁稀罕你的臭钱!”
来人浑身一震,这才惊觉抬头,撞见颜问桃那铁塔般魁梧雄壮的身形,脸上倨傲之色瞬间褪尽,换上一副点头哈腰的谄媚相:“对不住对不住!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颜问桃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你挖这树做啥?”
来人脸上堆满谄笑:“这不…… 野疙瘩值钱嘛! 只是进山太费事,小的们就琢磨着挖回去栽在自家院里,往后也好多份糊口的进项。”
颜问桃嗤之以鼻:“哼!你一出手就是十两雪花银,瞧着糊口容易得很哪! 还看得上野疙瘩这三瓜两枣?”
来人笑容僵在脸上,干笑两声:“嘿嘿,这钱嘛,谁还嫌多不是?”
恰在此时,陈妙之结束了晨间跑山,汗津津地回到山门,正撞见这一幕:“咦?怎么连咱们这儿也招来了挖树的?”
“可不是呢,”颜问桃斜睨了一眼来人,“问他还不老实,一句真话都不肯说。”
“是吗?”陈妙之在花山派待久了,很熟悉他们这一套,立刻开始搭台子“那就先问问颜姐姐拳头如何?”
颜问桃咧嘴一笑,双拳“砰”地一声对击!那两条筋肉遒劲的胳膊,竟比陈妙之的脑袋还要粗壮。来人一看,腿一软,跪倒在地:“我说说说,我是同泰方雇的,他们要收野疙瘩树,年份越大的给钱越多。”
“同泰方?” 陈妙之心头剧震——这可是陈家商场上多年的对头。同样是商号遍天下的巨贾。虽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多年交锋,同泰方没少给裕丰荣下绊子,这一准儿又是在挖坑使坏!
疙瘩的事尚不知如何传回本家示警,同泰方的黑手竟又伸了过来。陈妙之心急如焚,纵然暂无万全之策,也顾不得许多。她匆匆对颜问桃道:“颜姐姐,我要去一趟凉城!”
颜问桃不以为意点点头,丝毫没有询问原因:“你去吧,天色还早,好好逛了再回来。”
陈妙之略屈膝福了福,来不及再多说什么,便火速下山,往凉城走去。
陈妙之原本以为,这一趟进入凉城的裕丰荣商铺内堂,会颇多波折。毕竟她不能暴露自己身份,一介孤女,骤然求见裕丰荣的凉城掌柜,认谁也不会轻易放她进去。
可谁曾想,她甚至都未报上姓名,只询问了伙计掌柜在吗,就被客客气气请进了内堂。
她隐隐有些不妙的感觉,又说不上来。等周掌事一瘸一拐走进了内堂,脸上挂着如释重负又略带谄媚的笑意望向她时,那种不妙的感觉登时落到了实处。
原来这是一场请君入瓮!当时在凉城郊外跟踪她的人,就是裕丰荣的掌柜。说明从一开始,陈家就知道了她的动向。
陈妙之心乱如麻,下意识地便朝门口疾退两步。殊不知,陈府出来的两名小厮早已如门神般守在门边。就在她后背即将撞上两人之际,对方亦是含笑躬身,齐声唱喏:“给七姑娘请安。”
陈妙之后背倏地绷紧,猛地旋身;目光触及身后那两个垂手侍立的熟悉面孔,一切已昭然若揭:“你们一直在跟踪我?”
“七姑娘言重了,”李长安也不疾不徐地踱了进来,步履从容,行至陈妙之面前,略一 颔首权作行礼,“我等本就是陈家的家仆,跟随主子左右,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陈妙之此刻已方寸大乱,好多个念头同时从心里冒出来:既担心自己这个逃家之女要受到何种处罚;又觉得自己毕竟是陈家二房嫡女,他一个管事不能决断。又想起幸好没带上香浮,让她逃过一劫;又怕她从此孤零零一个,不知该怎么活下去。
一时间心头纷乱,她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当滚烫的泪水划过脸颊,她才注意到自己哭了,吓了一跳,慌忙将泪水拭去,生怕自己这副软弱的样子被人瞧了去。
这一切不过短短一瞬,以周掌事这边看来,就是陈七姑娘终于找回了本家,有了依托,想起之前在外所受的委屈,不觉落泪。不免柔声安慰道:“七姑娘不必难过,等回了陈府,一切有大老爷给您做主。”
此话不出还好,一出简直是晴天霹雳。陈妙之想起大伯严肃端方的脸,他治下的苛刻家规,登时觉得自己没活路了。既如此,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不回去!”
“什么?”周掌事愕然,想不通这个小祖宗为什么在此时突然抽风。
“我说,我不回去!”陈妙之猛地拔直腰背,目光如炬,先瞪向周掌事,犹觉不足,复又狠狠瞪向李长安。
周掌事下意识和李长安对视一眼,他心中想着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给七姑娘找的袁家郎婿倒很是相配。李长安则心中起了怀疑:疑心这段时间,七娘子在外傍上了什么人,此刻正是神魂颠倒,难舍难分的阶段,离不开那野男人。
未等他二人有所动作,陈妙之已气势汹汹杀向门口。两名小厮本欲阻拦,却被她当头一声厉喝:“让开!”
小厮当然不敢相让。陈妙之也不做更多周旋,牙一咬眼一闭,提起裙子就直直冲了过去!
这变故电光石火!李长安和周掌事都来不及发出更多的指令。门口的小厮固然得了死令严守门户,可当金尊玉贵的陈家嫡女真合身撞来的刹那,脑中那男女大防和尊卑有别的念头就冒了上来,身体竟比脑子还快,本能地向两旁闪避开。
陈妙之本已做好准备撞上一堵人墙,哪知竟然没有,力量来不及收,难免踉跄了一下。可她很快便调整了过来,从众人面前一闪而过,像一只挣脱樊笼的鸟,倏然从凉城裕丰荣的内堂飞掠而出!
周掌事骇然失色,失声喊道:“快追!”
门口和厅内的几个小厮都得令,健步如飞而去,一路追赶。
刚冲出裕丰荣大门,一名年轻小厮眼见陈妙之即将混入人流,急得脱口而出:“七姑——” 姑字才出口半截,就被旁边年长的同伴狠狠止住:“嘘!不得声张!”要是陈七姑娘未死的消息泄露了出去,他们都不得善终。
几人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提半个陈字或七字,只能咬紧牙关,闷头在攒动的人头中死死盯住前方那个狂奔的身影。
此时正是凉城集日,裕丰荣门口那条街上都是四方来赶集的男女老少,人群熙熙攘攘。荒唐的追逐战就在此处上演。陈妙之在前,心无旁骛,只顾埋头狂奔,发髻跑散了,青丝乱垂下来,粗布裙裾在急促的脚步下翻飞。
几个小厮在后,亦是咬紧牙关,闷声发力。个个额头青筋暴起,汗流浃背,在赶集人潮中奋力穿梭。行人只觉几道影子带着风声嗖嗖掠过,不明所以地侧身避让。
这奔逃紧赶的行动在拥挤的集市上尤为艰难。
陈妙之此时衣着与凉城普通女子无异,毫不起眼。更关键的是,她在崎岖山路上练就的闪转腾挪功夫此刻大放异彩。她一瞬矮身钻过人群,又侧身滑过满载货物的板车缝隙,脚步轻盈,身形顺捷,与周遭笨拙躲闪的行人形成鲜明对比。这身手,莫说养尊处优的陈家小姐,便是常年劳作的仆妇也望尘莫及。
一时间几个小厮有些怀疑:是不是上头找错人了?
眼看陈妙之的身影越来越远,即将消失在视线尽头,一个小厮急红了眼,一个念头猛地蹿上来:管他什么名声不名声!他扯开嗓子吼出来:“抓贼啊——!拦住前面的女贼!!”
然而,贼字才出口,四周路人被这动静吸引,纷纷投来的惊疑目光。小厮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完了!若真喊出来,七姑娘被当贼抓了,少不得挨几下拳脚推搡。这责任,他十个脑袋也担不起啊!那冲到喉咙口的呐喊硬生生被他憋了回去。
另一个小厮,在绝望中高喊一声:“姑娘留步!”心说自己不提姓氏排行,总不会走漏风声吧?
这下倒好,他身周数个女子都惊异地转头,齐齐看向他:“叫我?什么事?”
几位停下的姑娘堵住了他的路,小厮急得火烧眉毛,又不敢详细解释,更不敢推开这些娇客,只能一边伸长脖子焦急地寻找陈妙之,一边语无伦次:“对不住!不是,不是你,哎呀!借过借过!” 他试图从人缝中挤过去,却手脚笨拙,一会儿撞歪这个人的摊子,一会儿又差点绊倒那个人的竹筐,引来一阵阵抱怨和推搡。
其他小厮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那一声声姑娘,引得沿路不断有少女疑惑止步,回头张望。小厮们被这些停下的人流阻挡,又不敢粗暴推开,还要分神道歉解释,脚步被拖住,眼睁睁看着陈妙之在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摊子旁极其灵活地一矮身,再一闪,便彻底融入了前方摩肩接踵的人潮之中,再无一丝痕迹可循。
几个小厮好不容易狼狈地挤出包围圈,气喘如牛地停在陈妙之消失的路口,茫然四顾。眼前只有喧嚣的人流,哪里还能找到人?
几个小厮对视一眼,面露绝望:回去一定会被重重责罚。
商议过后,其中一人硬着头皮回去报信,其余人则分散开来,四处搜寻陈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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