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房一处精巧雅致的院落内,天色还未暗透,却已烛火摇曳。五姨娘赵氏正慵懒地倚在妆台前,细细地审视镜中自己艳丽的脸庞,用粉扑一点点蘸上香粉上妆。
心腹丫鬟蔻丹进入内室,无声地行至她身侧,俯下身,在她耳边压着嗓子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赵氏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一滞,细长的柳眉挑高了几分:“当真?” 镜中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光亮。
蔻丹用力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千真万确,是奴婢亲眼所见。”
赵氏没有立刻回应。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信手从妆匣里抽出一根细长的金簪,百无聊赖地伸向桌上那盒胭脂膏。金簪尖儿在柔滑的膏体里缓缓搅动翻卷,艳红的胭脂立即沾满了簪身。
搅弄了片刻,她才停下动作。复又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铜镜,凝视着镜中那张艳光四射的脸。她将沾满胭脂、如同浸了血的金簪提起来,在眼前漫不经心地晃了晃,端详着那刺目的红,又随手涂在了唇上。
做完这一切后,她将这枚沾了红的金簪,随手扔给了蔻丹:“赏你了。”
蔻丹慌忙低头谢恩,又掏出帕子来,细细将那枚金簪收好,塞回了衣襟内。
“我记得,”赵氏又开口,“你有个亲哥哥,是城外给人拉车把式的?”
蔻丹心头一凛,连忙再次点头:“回姨娘的话,正是。”
“好。”赵氏红唇微启,她微微侧过身,那双精心描绘过的美目直视着蔻丹:“之后,要有什么事,需得你哥哥出把力。”
陈妙之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小院内,痛痛快快地沐浴更衣,洗去一路风尘,换上蚕丝的家常衣衫,只觉浑身畅快。在花山派那段时日,整日里穿着粗布麻衣,她差点都忘了曾经的衣着是多么柔软舒适。
感受着这一份舒爽,她又记起了香浮来:“香浮呢?她醒了吗?赶紧让她也洗洗,换上家里衣裳,这一路,她也受了不少苦。”
婢女们笑道:“香浮阿姊还睡着呢,等醒了自然让她到姑娘跟前服侍着。”
如此,陈妙之便暂时安下心来,吩咐道:“传膳吧。”
待坐到熟悉的雕花桌前,看着婢女们鱼贯而入,端上小厨房精心烹制的几碟时令菜蔬和一碗莹白米饭时,久违的属于家的温馨包裹住了她。
她端起碗筷,动作虽一如往日般优雅,下箸的速度却日判若两人。不消片刻功夫,她就风卷残云,将几碟菜蔬连同米饭吃得干干净净。她放下碗,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婢女,语气自然地问:“还有吗?”
几个婢女面面相觑:从前的七姑娘,食量至多不过吃掉一半。眼前这情形实在令人诧异。但她们训练有素,立刻恭敬答道:“姑娘稍候,奴婢这就去小厨房再取些来。”
陈妙之点点头,目光又落在桌上的点心上。她依旧姿态优雅地拈起一枚,姿态优雅地放入口中,然而那咀嚼速度却快得惊人。几下就将那碟点心吃干抹净。
待程氏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桌上一片杯盘狼藉,碟碗叠放,只剩下些零星残渣。而她的女儿,正拿起最后半块点心。
程氏心头一酸,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的儿,你在外面到底受了什么苦啊。连饭都没能吃饱吗?”
陈妙之忙站起来,亲昵地抱住程氏:“母亲,能吃饱,只是没有家里的好吃罢了。”
周围的侍女们识时务地纷纷退下,将房间彻底留给了两位主子团聚叙情。
程氏爱怜地看了看女儿的脸,又将她手里的半块点心接了过来,扔在桌上:“好好好。”
陈妙之下意识地想把点心拿回来,程氏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放在自己心口:“我的儿,可不能吃了。再胖就没个小姐样了。”
“母亲!”陈妙之嗔道,她以为母亲不过是唠叨几句,做做样子,依旧伸手去拈点心。
可没想到程氏脸色一变,啪一声,伸手打掉了她手里的点心:“可别再吃了!马上就要送你去袁家,这副贪嘴的样子要是被袁家的人见到,不知要议论成什么样子。”
“什么?!”这句话对陈妙之而言不啻晴天霹雳。她猛地挣脱程氏试图安抚的手,踉跄着连退数步,脸色惊疑不定,“为什么要去袁家?”
“傻孩子,你如今的身份,怎么还能在陈家呆着?你父亲和你大伯说好了,先送你去袁家住着,等你姐姐的事尘埃落定,就即刻成婚。”程氏看到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
“不去,我不去!”陈妙之叫了出来,而后跪下,膝行数步,攀住程氏的裙摆,苦苦哀求,“我好不容易才回了家,为什么又要将我送出去?母亲也不是不知道袁家的底细,他们是最重礼法的人家。我这样不明不白的过去,不知要受多少的磋磨!”
程氏试图弯腰扶起陈妙之,却怎么也拉不动她:“我知道,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如今留在这里,就是在风口浪尖上。要是被上面知道了,我们全家欺君罔上,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
听到这样的话,陈妙之知道这决定是板上钉钉,不容她置喙。她一瞬间失去了力气,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喃喃自语:“早知……就不回来了。”
“说什么浑话?外面哪有家里好?袁家再是规矩多,也是高门大户,也能给你一片遮风挡雨之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程氏扶不起女儿,索性也坐在了地上,抱住她开始苦口婆心:“你一个女儿家,生来就是要嫁人的。你今年也十五了,原想着再留你几年,可形势比人强,只得先送你去了袁家。”
程氏抱住了陈妙之,轻拍她的背,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经验灌输给她:“好孩子,身为女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别怕,爹娘给你备足了嫁妆,够你打点上下的。等熬过这几年,正正经经成了亲,你就是袁家的正头娘子,再没人敢欺负你。”
“可我不想去袁家!”陈妙之豁然抬头,泪眼婆娑。
程氏皱眉,重重拍打了一下女儿的背,责备道:“娘说了那么多,你是一句没听!”
陈妙之流着泪,推开程氏的怀抱:“我听了!我从小就听您的话,乖乖许给了袁家!可袁家这些年怎么对待我的?自定了亲就巴巴地送了《女则》《女戒》这样的书,每逢年节他家的嬷嬷进门,还要各种拿乔提点我几句,要我贤良温顺,以先媛为范为则。恨不能将我教成一个只会侍奉袁家的木头。眼下我在外漂泊流浪数月,成了他家最不齿的无节之女,您却还要送我去袁家?这是把我推往火坑里推啊!”
程氏拽着女儿的手,想将她重新拉回怀抱:“娘知道你过去得受一阵子委屈,可你现在的身份,还有哪个人家敢要你?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
她又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算计:“你也别太担心,我和你爹就你们两个女儿,这些年攒的身家都是你们的。大不了以后叫你爹年年给袁家一笔银子地契,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们不敢薄待你。”
“可我不愿!”陈妙之彻底挣开程氏的手,站起身来,眼泪依旧在流,脊背却挺直了,她满脸的倔强决绝:“娘,我在外面虽然风餐露宿,但好歹也有衣穿,有食吃,我不想去袁家受那份委屈,您只当我没回来,放我出去吧!”
程氏简直叫她气得要绝倒:“你说什么疯话?!放着好好的袁家少奶奶不做,你要去过游荡无状的日子?!再说这天底下,哪个女子生来不受委屈?!你!你怎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咳嗯,”一声刻意的清嗓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打断了母女二人的争执。
两人齐齐回头,只见长房王氏正站在门口,不知已立了多久。她一身华服,仪态端方,脸上挂着一丝讳莫如深的浅笑。
一瞬间,母女间露出了同仇敌忾般的默契。程氏抹了一把脸,从地上起身。陈妙之也挺直了身板,两人略微整理仪容后,施施然给王氏请安:
“大伯母,万福。”
“大嫂子,来了?”
王氏微笑着点头,信步入内,她微微抬手一扫,跟随在其身后手托锦盒的丫鬟便快步走到程氏和陈妙之跟前,打开了手里捧着的锦盒。
只见内里是一根镶珠嵌玉的金簪,富贵异常。
“本来早准备了,想在七娘笈礼上送的,”王氏脸上挂满了客套的微笑,“哪知出了那样一档子事……”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垂下眼光,用帕子微微掩饰地按了一下嘴角,复又抬起了头,瞥了一眼陈妙之:“不过幸好,这礼物虽迟,却到底还是送到了七娘手上。”
陈妙之哪里听不出看不出王氏到底藏了多少阴阳怪气在这短短几句话里?不过这不是她一个做晚辈可以顶撞的,她只作不知,面上也不显,依旧客套地行礼表示感谢:“多谢大伯母,七娘受之有愧。”
“都是自家骨肉,何须如此客气?”王氏也依旧带着一副笑脸,“你大伯说了,七娘这一趟受了不少惊吓委屈,日后一定多给些嫁妆贴补贴补,好叫你在夫家挺直腰杆做人。”
呵,陈妙之内心冷笑一声,若是搁以前,她兴许还会为大伯母的这几句挑拨离间的话气个老些天。可自从正儿八经在外面奔波漂泊过,经历过真正的生死瞬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语对她而言不过尔尔:“多谢大伯母,六姊姊那边,也请大伯母多多上心,备好嫁妆,好让她在夫家过得畅快些,省得受些不必要的委屈。”六娘是长房老幺,很得大老爷喜爱,因此被宠得骄横跋扈之极。她比陈妙之大了半岁,如今也没相着哪个好人家。
这些话到王氏耳朵了,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言笑晏晏:“还是你懂事,知道心疼姊妹。我家六娘要是有七娘一半性子就谢天谢地了。”六娘不过是个通房生的丫头子儿,王氏对其毫不上心,自然说什么都无关痛痒。
见没有一击必中,陈妙之也就一笑而过。这些言辞交锋,说到底不过是内宅最不入流的手段罢了,成了,也不过几句口舌之快,输了,也不损皮毛,不值一提。
程氏却略带欣慰地看了女儿一眼,几月不见,居然练出了这番胸襟气度,去了袁家,怕是也能游刃有余。她略向前走了半步,站在女儿侧前方,挡住了来自王氏的风刀霜剑:“大嫂子,用饭了不曾?若不嫌弃,就留下在二房陪我吃了再走吧。”
“不用管我,我自然是用过了的,”王氏捂嘴笑道,“倒是你,这个时辰了,还没用呢?”
程氏立刻顺着话头,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话里话外却捧了王氏一把:“我不像你,有两个儿媳妇伺候着惦记着,只能自个儿记着饭点,要是忘了,也没人来提醒布菜。”
这句马屁拍到了位,王氏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也是讨嫌!一个给我做了双袜子,另一个就定要做件衣裳,争着抢着表孝心,倒搅得我不得清净,头疼得很。”
程氏笑着扶着王氏的胳膊,一顺手就带着她走出了房间:“那是你的福气,我可羡慕都羡慕不来。两个媳妇都贴心,孙儿也各个都是好样的。咱们这一辈三房,就属大嫂子最享福。” 她脚步轻快,话语热络,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把王氏领出了女儿的房门。
陈妙之望着程氏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母亲自然是爱自己的,可为什么总是要逼她走一条注定受尽折辱的路?
留在陈家固然是不妥,可袁家……?
陈妙之叹了一口气,颓唐坐下,开始回忆起和袁家的这段孽缘来:
说起桐川袁氏,名声不显。可说起袁冀州,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自幼就声名在外,为人聪慧,长相又极为的出色。待到他二十岁中了举人那天,更是名扬千里。时人皆说,他将来便是做不了状元,也能得个探花当当。
此等优才,自然有不少富贵人家惦记着,争相与他攀姻亲。大夫人王氏的娘家拔得头筹,将王氏的一位嫡亲妹妹,风光大嫁了过去。
待大老爷最疼爱的六娘长到了七岁,虽王氏无所表示,可大老爷已经为她筹谋起婚事来,这便想起了自己这个连襟,正有一个十岁儿子。于是就嘱咐王氏寻个由头将袁家小少爷接来府中小住,美其名曰亲戚间走动,实则相看。
奈何六娘那个脾性,过于跋扈张扬了,不过几日工夫,便将那位袁家小少爷烦扰得苦不堪言。袁定舟为了躲开这位小霸王,偷偷从大房的院子里溜了出来,一路漫无目的地闲逛,竟逛到了二房的地界。
待到了二房,第一眼便瞅见了五姐姐陈娴之,一时间惊为天人,恨不能时时相伴,在陈家后来的日子里,他便一直赖在姐姐身旁。
然当时陈宣打定主意要姐姐坐产招夫,袁定舟作为袁家独子,自然不能做这个上门女婿的。
此时程氏却另有算盘:袁冀州是出了名的清贵才子,未来必定高中,前途无量。为人也清正,虽有几房妾室,可一子一女,皆是正室所出。袁定舟作为其独子,家世、前程、人品皆是上上之选,实在是万里挑一可遇不可求的佳婿人选。
陈娴之固然被陈宣死死守着,不得外嫁,可陈妙之还有机会。
于是在那段日子里,袁定舟围着陈娴之转,而程氏则耳提面命,让陈妙之时时跟在袁定舟身后,变着法儿地哄他开心,顺着他心意,动不动就要寻机夸赞他几句。
彼时陈妙之年纪尚小,于情感之事并不开窍,不明白母亲为何要自己做这等麻烦事,只因一颗慕孺之心,依旧听话的照做了。
于是一颗姻缘的种子,便在程氏的精心算计和少女懵懂的遵从下,被强行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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