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宗门的马车里静得只余车轮碾过碎石的轻响。
霍时仍没醒，头歪着靠在沈玉宁肩头，呼吸浅得像檐角漏下的风，墨发垂落时蹭过沈玉宁的衣襟，带起细碎的痒。
沈玉宁垂眸看他，指尖刚要触上他蹙着的眉，余光却蓦地顿住——霍时搭在膝头的手腕上，那抹淡青的细藤正随着马车颠簸，轻轻蹭过他身侧的剑鞘。
他那柄月白剑鞘本是素净的，只在靠近剑柄处用银线绣了半朵晚香玉，花瓣舒展却未及盛放，留白处总显得空落落的。
可此刻，随着青藤与剑鞘相触，那空白处的银线竟像活了般，极缓地、极轻地晕开新的纹路——一片、两片，细细的银线顺着原有花型延展，渐渐勾勒出另一半花瓣的轮廓，连带着花蕊都隐隐显了形，凑成一朵完整的晚香玉，在月白鞘面上泛着温润的光。
沈玉宁指尖微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沉了下去。
他不动声色地将霍时的手腕往自己这边挪了挪，青藤贴着剑鞘更紧了些，那半朵花的纹路也愈发清晰，银线亮得像淬了晨光。
当剑鞘上那朵晚香玉彻底舒展花瓣，银线勾勒的轮廓凝得愈发清晰时，一缕雪白色的灵力毫无征兆地从青藤与剑鞘相触的地方漫出。
那灵力极淡，却带着清冽的暖意，像初春融雪时的风，轻轻缠上剑鞘。
它顺着银线绣纹缓缓渗入，没入鞘内——片刻后，剑鞘微微震颤了一下，原本因常年斩妖除魔而沉在剑身的戾气，竟像被温水化开的冰，顺着鞘缝丝丝缕缕地逸出，遇上那雪白灵力便瞬间消散，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先前那点若有似无的滞涩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通透，仿佛连剑刃都染上了几分青藤与晚香玉的清宁。
沈玉宁的目光在鞘上完整的晚香玉、青藤相触的那点淡青，与霍时恬静的睡颜间轻轻晃了晃。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月白剑鞘上的银线花影在光下泛着柔润的光，连鞘内剑身都透着前所未有的温驯。
他最终还是落眼在霍时身上。
少年眉头微蹙，呼吸匀净，侧脸埋在他肩窝，看着与往日闹别扭时赖着他的模样没什么不同。
可只有沈玉宁自己知道，方才那缕雪白灵力漫出时，他心底那道模糊了许久的屏障，轻轻碎了。
守护之剑……为值得的人而拔。
他垂眸，指尖轻轻碰了碰霍时腕上的青藤，那细藤似有感应般，微微蜷了蜷叶尖。
原来，你是我的命定之人。
既然如此，那些事便都不重要了。
他“死”去时发生了什么，醒来时为何那强悍魔物满身伤痕，你又为何倒在地上……这些碎片般的疑问在心头转了转，终是被他轻轻拂去。
沈玉宁垂眸看着怀中人，睫毛在霍时眉心投下片浅影，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腕间那抹青藤。
方才剑鞘上绽放的晚香玉似还在眼前亮着，雪色灵力净化戾气的暖意仍留在剑柄上。
他将霍时往怀里更紧地拢了拢，让那人的头更安稳地靠在自己肩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蝶梦。
“我会永远护着你。”
这念头在心底落得笃定，比剑鞘上的银线花纹还要清晰。
先前那些悬着的惊惶、未明的疑窦，此刻都化作臂弯里的温软，只余下这一句无声的承诺，在马车的轻晃里，沉得安稳。
……
霍时是被马车的颠簸晃醒的。
眼皮重得像坠了铅，他迷迷糊糊抬手揉眼，指腹刚蹭到睫毛，手腕却顿住了——身侧坐着道月白身影，衣摆上还沾着未洗尽的浅淡血痕，不是沈玉宁是谁？
他猛地想起昏迷前那幕：沈玉宁倒在血泊里，魔气翻涌……心脏骤然一缩，再低头看自己，竟还维持着半靠在对方肩头的姿势，发丝蹭得对方衣襟微乱。
“！”
霍时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往旁边挪了半尺，后背撞在车厢壁上，发出“咚”的轻响。
他瞪圆了眼，看看沈玉宁沉静的侧脸，又摸摸自己发烫的耳尖，声音发颤：“你……你不是……”
话没说完，又咽了回去。
这人明明坐得端正，呼吸匀净得像山涧流泉，指尖还轻轻搭在膝头那柄月白剑鞘上——可先前他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太扎眼，霍时喉头滚了滚，声音发飘：“是我做梦了？还是……”
话没说完，他猛地吸了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又飞快瞥了眼身旁的沈玉宁。
对方恰好抬眸看过来，眼底映着车厢缝隙漏进的晨光，明明是活人的温润，霍时却被那“死而复生”的冲击撞得脑子发懵，脱口就喊：“鬼啊！”
喊完自己都愣了，忙抬手自掐人中，力道重得差点把自己掐疼。
指尖传来的刺痛清晰得很，他却还是盯着沈玉宁，眼神里又惊又疑，像只被惊飞又强装镇定的小兽。
“鬼？”
沈玉宁低笑出声，尾音里染着点揶揄的暖意。
他非但没退，反而微微倾身凑近，车厢里的空间本就逼仄，这一动，两人肩头几乎相贴，他能清晰看见霍时泛红的耳尖。
“你倒说说，”他挑眉，眼尾弯出点促狭的弧度，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自恋，“你眼前这号人物，像个鬼？天底下有这么清俊的鬼？”
指尖轻轻敲了敲霍时发顶，他故意顿了顿，压低声音逗他：“还是说……你打心底里，就不想让你这竹马好好当个人？”
说话时，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混着剑鞘的清冽气息漫过来，温温热热的，哪有半分鬼气。
听到这带着笑意的调侃，霍时混沌的脑子才像被泼了盆清水，猛地清明过来。
鼻尖萦绕着沈玉宁身上熟悉的草木香，混着剑鞘的清冽气，温温热热的，哪有半分阴寒鬼气——是他，真的是沈玉宁，他没死！
心头那口悬了许久的气骤然松了，眼眶却莫名有点发热。
可沈玉宁凑得太近，呼吸都能拂过他耳畔，霍时耳尖“腾”地红了，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又怕惊动了人似的没敢退太远，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没散的鼻音：“这么说……你真的没死？”
“可你怎么活下来的？我明明亲眼看见……”霍时话说到一半，喉结猛地滚了滚——那日沈玉宁倒在血泊里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刺得他眼尾发紧，话头硬生生顿住。
他飞快眨了眨眼，睫毛颤得像风中的蝶翼，才想起另件事，声音低了些：“还有那个魔物……”
“也算因祸得福。”沈玉宁指尖在膝头轻叩，声音温和得像化雪，“我吐的血恰好滴在那柄短镰上，它便认了主。”
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柄骨色短镰，递到霍时面前——镰刃上还留着淡淡的血纹，却比先前多了层温润的光。
“至于魔物？”他顿了顿，眼尾扫过霍时腕间那抹青藤，唇角几不可查地勾了下，语气轻描淡写，“自然是被收拾掉了。”
本该说清是谁动手，却像忽然想起什么，话头轻轻截住，只留了个模糊的尾音。
霍时低头看清那柄骨镰的模样，眼尾先跳了跳，下意识“哇”了一声——镰刃虽泛着骨色，却被一层柔光裹着，先前沾着的黑血痕竟成了暗纹，瞧着就不是凡物。
他刚要开口说“恭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视线落在沈玉宁递镰的手上，想起这人打小就拔尖的天赋，再想到这出门遇魔物都能捡着法宝认主的运气，先前因他“死而复生”涌起的热乎劲儿，像被泼了勺凉水，瞬间凉了半截。
“运气真好啊。”霍时撇撇嘴，声音里酸溜溜的劲儿快溢出来，指尖还故意戳了戳自己的膝盖，“随随便便就有大机缘，怎么都死不了，就算‘死’了也能原地复活，真是好本事。”
说着往车厢角落缩了缩，胳膊肘支着膝盖，下巴搁上去，语气蔫蔫的：“要是我也有这运气就好了……唉，我又不是天选之子，哪能碰上这种好事。”
尾音拖得长长的，眼尾却偷偷瞟着沈玉宁手里的短镰，那点羡慕藏都藏不住，偏要装出副不稀罕的样子，像只被抢了食的小兽，别扭得很。
“你羡慕？”沈玉宁将短镰收回袖中，指尖却还留着镰身的微凉。
他瞧着霍时鼓着腮帮子、眼尾却偷瞟自己袖口的模样，像只明明馋了鱼干却偏要装清高的猫，唇角忍不住勾得更高，连声音里都带了点笑意。
霍时被他看得不自在，抬手挠了挠耳后，迟疑地抬眼瞧他两眼，声音低了些：“嗯……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沈玉宁往前凑了凑，车厢里的光线透过窗棂落在他眼尾，漾出点促狭的光，“我又不会因为你羡慕，就把短镰藏起来，更不会吃了你。”
“那好吧。”霍时梗了梗脖子，索性坐直了些，倒没半分扭捏，声音反倒亮堂起来：“羡慕还是羡慕的，说不羡慕那也太假了。”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的青藤，眼睫垂了垂，“这些年总有人拿我跟你比，我原以为自己心脏早练得够硬了，可瞧见这短镰……还是忍不住心里不平衡。”
说到这儿，他突然抬眼瞪了沈玉宁一下，那眼神里却没真生气，反倒带着点委屈似的抱怨：“你说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逆天竹马？天赋好也就罢了，运气还这么离谱，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话音刚落，又怕沈玉宁误会，忙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我虽羡慕，却没到嫉妒的份上，更不会想抢你的东西。”他拍了拍胸脯，眼里闪着点不服输的光，“我相信，总有一天能遇上属于我的本命法宝，说不定……说不定比你的短镰还厉害呢！”
说这话时，他下巴微微扬起，像只明明还没长齐羽毛、却偏要振翅示威的小孔雀，连耳尖的红都忘了遮掩，倒显得比先前那点酸意更鲜活几分。
“就算你不说最后一句，我也知道你不会。”沈玉宁指尖轻敲着膝头剑鞘，月白的鞘面映着车厢里的微光，他抬眼瞧着霍时，语气里带着熟稔的笃定，“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的性子我还不了解？”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霍时眼底那点不服输的亮上，唇角弯了弯，像是特意哄他似的，补了句：“像你这样至纯至善的人，迟早会遇上属于自己的机缘——说不定，比我的还更好。”
说罢，才将短镰轻轻收回袖中，动作缓而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那是当然。”霍时下巴微扬，半点不推辞这夸奖，像只被顺了毛的小孔雀，骄傲地轻哼一声。
可这得意没撑片刻，他眉头又皱起来，指尖挠了挠额角，眼神里多了几分茫然：“不过……我怎么会昏迷啊？还有你收拾那魔物的过程……我脑子里空空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话音落，还下意识眨了眨眼，像在努力回想，却只捞起一片空白。
听到这里，沈玉宁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指尖在剑鞘上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顾虑。
他怕霍时想起什么，忙岔开话头，语气尽量说得随意：“许是你瞧见我那模样，急火攻心就昏过去了，也可能是魔物作祟，故意伤了你心神。”
他没敢多说，只含糊地把缘由往这两处引，说完还悄悄抬眼瞥了霍时一下，像怕他追问似的。
“哦是吗？”霍时挑了挑眉，指尖无意识卷着自己的发梢，瞧着也没真往心里去——反正魔物解决了，沈玉宁也好好坐着，别的事懒得费脑筋。
他轻哼一声，算是应下，又转了话头：“那现在是往宗门回？”
心里压根没琢磨沈玉宁会不会骗他。
沈玉宁啊，打小就是板正的性子，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正人君子，怎么会对自己说假话？他这么想着，往车窗外瞥了眼飞逝的树影，唇角还带着点刚被哄好的轻扬。
目光落在霍时转向窗外的侧脸上——碎发被风卷得轻动，睫毛垂着，映出点车窗漏进的天光，瞧着是真没把方才的疑问放在心上。
沈玉宁悬着的那口气才缓缓松了，喉间轻应一声“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膝头剑鞘上的纹路，先前因怕被追问而微紧的肩线，也跟着软了下来。
窗外的风掠进来，卷得霍时颊边碎发轻飘。
他正望着掠过的树影出神，指尖忽然摸到颈后——先前束发的力道没了，长发松松垂在肩后，发尾还蹭着衣领。
“欸？”他蓦地转头看过去，眼里带着点茫然，“我头发怎么散了？”
话音刚落，视线扫过沈玉宁的手腕，顿住了。
那截他常用来束高马尾的红色发带，正松松缠在对方腕间，尾端随着马车颠簸轻轻晃着，和他月白的衣袖衬在一起，格外显眼。
霍时眨了眨眼，伸手指了指：“我发带……怎么在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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