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屏风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指尖叩在了说书人的案几上。
那声音不响,却带着股冰碴似的寒意,瞬间压过了满堂的嘈杂。
隔着一层朦胧的屏风,霍时只能望见那个人模糊的轮廓,却依旧被那身影攫住了目光。
他今日换了身月白道袍,衣料在厅内微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衬得肩背愈发挺拔如松。
乌黑的长发未曾束起,就那样随意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垂落在颈侧,随着他微微侧首的动作轻轻晃动,添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慵懒。
明明是松散的姿态,偏生那周身气度依旧清冷如月华,像立于高岭之巅的寒梅,孤高清绝,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可再仔细看,那轮廓分明的侧脸却藏着矛盾的俊朗——眉骨高挺,鼻梁笔直,下颌线利落得像刀刻一般,是偏英气的硬朗长相。
尤其那双桃花眼,此刻隔着屏风看不真切瞳色,却能感觉到目光扫过之处带着股漫不经心的锐劲,像是对周遭的惊惧视若无睹,又像是将一切都拢在眼底。
清冷如高岭之花,偏又透着几分不拘小节的随性不羁,两种气质奇异地糅在他身上,明明该是格格不入,落在霍时眼里,却让屏风外那道身影愈发清晰起来,连带着方才那些刺耳的议论,都仿佛被那身月白衣袍滤去了棱角,只剩下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比方才的怒火更让人慌乱。
霍时不由屏住了呼吸。
只听沈玉宁的声音隔着屏风传进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清晰:“阁下口中的‘天下第一花瓶’,是静虚宗霍宗主的独子,我的未婚夫。就算他真是花瓶,那也是我沈玉宁的人,由不得你们这些外人随意评判。”
他顿了顿,似乎抬眼扫过满座惊愕的面孔,语气依旧平淡,却添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威压:“你编排他的容貌,质疑他的资质,用捕风捉影的流言拼凑故事,博众人一笑——敢问,是觉得静虚宗无人,还是觉得我沈玉宁好欺?”
台下鸦雀无声,连那说书人都吓得攥紧了醒木,脸色发白。
沈玉宁却没看那说书人,目光淡淡扫过方才那些慨叹“可惜了沧澜仙君”“原是个俗人”的看客,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石子,字字砸在人心上,震得满室鸦雀无声:
“你们说他配不上我?”
他微微挑眉,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论身份,他是静虚宗宗主唯一的血脉,金枝玉叶;我是宗主收养的孤儿,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论情谊,我们同榻而眠,同修问道,从总角稚童到如今,这份情分,尔等这些只凭流言揣度的外人,懂什么?”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陡然沉了沉,目光扫过众人惊愕的脸,清晰地补了一句:“真要论配不配,那也是我沈玉宁,配不上他霍时。”
一句话落地,满座彻底死寂。
连屏风后的霍时都愣住了,攥着屏风的手指猛地收紧,心跳快得像是要撞出胸膛——这人……这人胡说什么呢!
“至于说书先生——”他终于转头看向那脸色惨白的人,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方才还被众人追捧的话本便化作飞灰,“往后若再让我听见半句关于他的闲话,便不是烧了话本这么简单了。”
屏风后,霍时听得一愣一愣的,方才还熊熊燃烧的怒火不知何时灭了,只剩下心口突突直跳。
他偷偷掀开屏风一角往外看,见沈玉宁背对着自己站在那里,白色衣袍在众人惊惧的目光里挺得笔直,像株宁折不弯的青竹。
褚余在一旁看得清楚,见自家小师弟耳尖又红了,忍不住低笑一声,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霍时猛地回头瞪他,嘴硬道:“谁、谁要他多管闲事!”
话虽如此,攥着屏风的手指却悄悄松开了,眼底那点方才被怒火烧出来的红,不知何时染上了几分别的意味。
沈玉宁话音落定,周身那股冰寒的威压未散,却已若无其事地转过身。
他目光扫过屏风,明明隔着层朦胧的纱幔,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精准落在霍时藏身的位置,连那纱幔被少年呼吸吹动的微颤都看得分明。
旁人还在为他方才那番话怔忡,他已脚步一转,径直朝屏风处走来。
白色衣袍拂过满地狼藉的茶盏碎片,步履不疾不徐,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随性——仿佛方才那番震慑全场的话,不过是随手掸去了落在肩头的雪,半分没放在心上。
他走得坦然,连眼神都坦荡荡的,落在屏风上时,竟还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那抹笑意快得像错觉,混着眼底深藏的几分不羁,倒让屏风后的霍时莫名心头一跳。
走到屏风前,沈玉宁像是刚从盹儿里醒过来似的,漫不经心地抬眼扫了圈四周。
那些偷瞄的、窃议的、伸长脖子窥探的视线,全被他这一眼兜了个正着。
“看什么看?”他语气懒洋洋的,尾音拖得老长,手里把玩着刚从案几上顺手拈来的一枚玉佩,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面,“再这么盯着,小心眼珠子给你们挖出来当弹珠玩。”
话音刚落,周遭那些窥探的目光“唰”地一下全收了回去,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玉宁这才满意地勾了勾唇,转头利落地掀起屏风一角。
纱幔轻晃间,他眼尾微挑,正好对上霍时那双还带着点惊讶的丹凤眼,眼底那点戏谑藏都藏不住。
沈玉宁却没先理会霍时,转头看向一旁的褚余,抬手便作了个揖。
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处,语气也客气得恰到好处,只是那声“大师兄好”里,总透着点不远不近的疏离,像水墨画里淡得快要化开的墨痕。
褚余抬手虚扶了一把,应道:“嗯,沈师弟。”他和沈玉宁向来是不远不近的同门情分,说不上热络,也断不至于生分。
此刻目光在沈玉宁那身挺括的白袍和霍时依旧泛红的耳根间打了个转,忽然觉得自己这位置实在扎眼——活脱脱一个明晃晃的电灯泡。
他轻咳一声,眼神飘忽着寻了个由头:“方才想起师父念叨着香芙楼的烧鸡,说那脆皮烤得最合他老人家口味。我这就去瞧瞧还有没有剩下的,省得晚了跑空。”说着朝两人摆了摆手,脚步轻快得像身后有什么在追,“你俩许久没凑一处,慢慢聊,我就不碍眼了。”
话音未落,人已掀帘出了茶馆,临走前还不忘回头朝屏风后挤了挤眼,那促狭的模样,倒把沈玉宁看得微微挑眉,连霍时都忍不住“哼”了一声,却没真的动气。
褚余的身影刚消失在巷口,沈玉宁周身那点维持着的客气便散了个干净。
他长腿一迈,带起阵白衣拂过地面的轻响,没等霍时反应过来,已自顾自坐到他旁边的空位上,手肘随意搭在桌沿,指尖叩了叩空酒杯。
桌上的酒壶还是温的,他拎起来便往杯里斟,琥珀色的酒液撞在杯壁上,溅起细碎的泡沫。
“怎么,又生气了,我的大小姐?”他侧过头,眼尾微挑,杯沿抵着唇角轻轻晃了晃,语气里的戏谑藏都藏不住。
“大小姐”三个字刚落地,霍时周身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瞬间炸开。
他猛地转头瞪过去,方才被沈玉宁护短时悄悄冒头的异样心思全没了影,只剩下磨牙的火气:“我生气还不是因为你!”他攥紧拳头,指节又开始发响,“跟你说过多少遍,不准叫这三个字!耳朵长来是当摆设的?”
“好好好,是我不对,我的错。”沈玉宁嘴上应着,语气听着倒有几分诚恳,可眼尾那抹促狭的笑意半分没藏,“对不住了,大小姐。”
“大小姐”三个字说得又轻又脆,像故意往霍时耳边扔了颗小石子。
见少年瞬间瞪圆了眼,他才故作恍然地拍了下额头,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哎呀,又忘了。”
指尖慢悠悠转着茶盏,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明知故犯的狡黠:“都怪这嘴不争气,改不掉的老习惯了。小时这么大度,总不至于真跟我计较这点小事吧?”
那模样,活脱脱一只偷了腥还敢在主人面前摇尾巴的猫,偏生眼底那点不羁衬得这无赖劲儿都透着股说不出的鲜活,倒让霍时那句到了嘴边的怒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霍时憋了半天,最终也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那声音不大,带着点没撒完的气,却连半分真怒意都没有,倒像是被顺毛时不情不愿的轻颤。
他别过脸去,指尖却悄悄松开了攥皱的衣袍,连方才紧绷的脊背都松了些——明摆着是放了他一马,偏还要摆出副“懒得跟你计较”的模样,那点别扭的软意,藏都藏不住。
“不过……今天的事,还是要谢你。”霍时别着脸,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脖颈绷得笔直。
他素来骄傲,哪怕心里清楚该道谢,话到嘴边也硬邦邦的,带着股说不出的别扭,像是把什么珍贵的东西攥在手里,递出去时又舍不得松劲。
沈玉宁却听得清楚,眼底漾开点浅淡的笑意。
他倒不觉得这别扭有什么不好,反倒觉得鲜活——像只被顺了毛,明明心里舒坦,偏要竖起尾巴装凶的猫,可爱得紧。
他这位竹马,自小被宗主捧在手心里长大,娇气是真娇气,骄傲也是真骄傲,能让他这样不情不愿地吐出谢字,已是难得。
沈玉宁望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刚入宗门那年,自己还是个没人在意的孤儿,是这个被护得周全的小少爷,一直罩着他。
这么多年过去,这只骄傲的小猫,还是没变。
“这么说,小时是肯原谅我方才的无礼了?”沈玉宁眉梢轻扬,眼底的笑意像浸了月光的水,明晃晃地漾着,语气里的调侃半分未减。
“谁、谁原谅你了?”霍时猛地转头,耳尖又开始发烫,“那是两码事,我可没说不气了。”
见他又开始嘴硬,沈玉宁倒也没再穷追不舍。他指尖一翻,掌心便多了枚玉佩,玉质温润,雕着只振翅的白鹭,在光下泛着柔和的莹光。
他抬手在霍时眼前晃了晃,声音里带了点漫不经心的引诱:“看看这个,喜欢吗?”
“我才不……”霍时想也没想就想反驳,余光却不经意扫过那玉佩,后半句猛地卡在喉咙里。
他瞳孔微缩,盯着玉佩上的纹样,语气都变了调:“这是……好漂亮。”
“方才在茶馆外的摊子上瞧见的。”沈玉宁把玉佩递过去,指尖不经意擦过霍时的掌心,带起一点微麻的痒,“瞧着这白鹭雕得灵动,倒觉得与你很配,便顺手买了。”
霍时指尖一动,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玉佩。
微凉的玉质触到掌心,他低头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连睫毛都垂了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
那双平日里总带着点傲气的凤眼,此刻映着玉上流转的光,亮得像落了星子,连带着鼻尖都染上几分被取悦的薄红。
“好精美的做工。”他喃喃道,指腹反复蹭过白鹭展翅的弧度,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欢喜。
可转念一想,眉头又倏地蹙起,抬眼看向沈玉宁时,漂亮的凤眼里已盛满了恨铁不成钢:“这得花多少银钱?你月例才那么点,就敢买这种物件?”
他把玉佩往沈玉宁面前递了递,语气带着点刻意的凶巴巴,脸颊却因方才的雀跃还泛着粉:“沈玉宁,你真是败家。照你这么花,以后谁跟你过日子?怕是得天天喝西北风去!”
话虽说得狠,指尖却小心翼翼地护着玉佩,生怕磕着碰着——那点口是心非的在意,比玉佩上的光还要亮几分。
“你啊。”
沈玉宁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尾音还带着点笑意的余温。
话音落时,他恰好转过头,视线撞进霍时那双还亮着光的凤眼里。
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都愣住了。
霍时脸上的嗔怪僵了一瞬,方才还带着点责问的凤眼猛地睁大,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而沈玉宁眼底那抹惯常的戏谑也淡了,他望着霍时微张的唇瓣,望着那点还没褪去的粉晕爬上少年的脸颊,自己也怔在原地。
屏风后的光影落在两人之间,空气像是凝住了。
彼此的模样清清楚楚映在对方眼里,连带着方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话,都染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寂静里轻轻荡开。
那句话像是顺着心口的热气自然滚出来的,带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熟稔与笃定,仿佛这话在舌尖盘桓了千百遍,只是恰逢此刻轻轻落了地。
他望着霍时骤然绷紧的侧脸,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明明只是随口一句,怎么会说得那样理所当然?就好像……这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滞涩,却又快得抓不住,只留下点微麻的痒,像有什么东西正隔着层薄纱,悄悄探出头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