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虚宗坐落在山巅之上,像是被云絮轻轻托着。
峰顶常年拢着白茫云雾,丝丝缕缕缠在殿宇飞檐上,风一吹便缓缓流动,连檐角铜铃都浸在雾里,偶有轻响也闷得像隔了层纱,衬得整座山门愈发飘缈,恍若不在凡尘。
往来弟子踏剑而过时,青衫或白袍掠破雾霭,衣袂翻飞间带起细碎风痕,剑穗垂在身侧轻轻晃,远远望去,真如谪仙踏云,半点烟火气都淡。
只是这仙气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异样。
往常山门处总该有执剑的杂役弟子守着,哪怕是深夜也有烛火亮着,此刻却连个影子都无。
连往里望时,本该有弟子往来的玉石长阶空落落的,雾色漫过阶面,连半点脚步声都收不到,整座宗门静得像沉在水底,只有云雾在无声流动,那死寂竟比山风还要凉。
但这些异样,霍时和沈玉宁还未察觉。
霍时踩着石阶往上走,先前被束起的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晃,竟像个得了趣的孩子般,每踏一级都微微蹦跳着,鞋尖踢起的碎尘落在石阶上,又被山风悄悄卷走。
“等回了宗门,我就去求我爹——让他允我去库房挑件趁手的法宝。”霍时突然转过身,背着身倒着上台阶,鞋尖磕在石阶上发出轻响,束发的红绸随着动作在肩后晃了晃,“定要比你那柄烬骨镰更厉害。”
语气里带着点刻意扬高的劲儿,尾音都透着要较劲的不服气,可看向沈玉宁时,眼眸亮得像落了满眶碎星,连眼尾都带着笑。
那模样,竟像只刚梳整好翎羽的小孔雀,明明是想耀武扬威地开屏比个高下,翅尖却沾着没藏住的欢喜,连炫耀都显得软乎乎的。
“嗯,恭喜恭喜。”沈玉宁唇角懒懒勾出一抹笑,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故意逗弄的轻慢。
眼眸弯成浅弧,眼尾那点笑意漫得松松的,瞧着是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可眼底深处藏着的纵容,却像浸了温水的棉絮,软得能化开——连看霍时的目光,都比山巅的云雾更柔些。
听见沈玉宁这声祝福,霍时显然不买账,嘴一撅,连束发的红绸都跟着肩头晃了晃:“好敷衍啊,沈玉宁。”
下一秒却像只偷藏了坏主意的猫,脚步一错弯下腰,凑到他身侧,歪着头抬眼望他,眼尾亮闪闪的:“你不会是怕我寻着厉害法宝,将来超过你吧?”
他心里偷偷算着——沈玉宁先前总爱逗他,这会儿换他逗逗,倒也该当。
听到他的话,沈玉宁喉间低笑一声,唇角戏谑地勾起来,眼尾也跟着弯出点浅弧。
他垂眸撞进霍时的眸子,目光落得很沉,直勾勾盯着他,连声音都带了点刻意压低的磁性:“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个嫉贤妒能的人啊。”
尾音轻轻往上挑了挑,像根羽毛蹭过心尖,眼底却藏着点促狭的笑意,分明是在看他耍小性子。
本是想逗弄沈玉宁看他失措,没成想沈玉宁不按常理,坦荡地撞进他眼里。
那人瞧着没什么波澜,霍时自己倒先乱了阵脚——耳根“腾”地红了,像被山风扫过的晚霞,连带着后颈都泛了点热。
他没出息地咳了好几声,视线慌忙移向旁边的云雾,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偷瞄沈玉宁,嘴上还硬邦邦地逞强:“切,真是没意思。”
说罢猛地直起腰,转身迈台阶时故意板着身子,步子迈得一板一眼,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石阶,装出全不在意的模样。
可只要沈玉宁的脚步声稍慢半拍,他的脚步就会悄悄顿住,束发的红绸垂在肩后,随着动作轻轻晃一下,像在等身后人跟上似的,等听见脚步声近了,才又绷着背继续往上走。
这点异样落在沈玉宁眼里,倒像极了那养在深院的矜贵猫儿。
明明心里记挂着人,偏要端着架子不肯低头,却总在对方慢了半步时,悄悄把脚步顿成个虚虚的停驻——不是明着等,只是前脚掌悬在台阶上,束发的红绸垂在肩后轻轻晃,像尾巴尖儿无意识扫过地面,等听见身后脚步声近了,才又绷着脊背继续往上走,连耳根那点没褪尽的红,都藏得跟藏了块暖玉似的,偏要装作全不在意。
偏生那偷瞄的眼神又藏不住,余光掠过来时,眼尾亮得像落了星子,等撞上自己视线,又慌忙转回去,只留个绷得笔直的侧脸,倒比寻常闹脾气时更显软嫩,连那声“没意思”里,都裹着点没处撒的娇劲儿。
沈玉宁瞧着,喉间轻轻漾开声笑,尾音里裹着点纵容的暖意。
他没戳破,只放缓了脚步,不远不近跟在霍时身后。
看那束发的红绸随着前面人的步子轻轻晃,连落在石阶上的影子,都像是沾了点软乎乎的傲娇。
霍时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脚刚落稳,就扬着声要跟门口看守的弟子打招呼——嘴巴都张成了半圆,眼角还带着笑,可目光扫过山门,却猛地顿住。
门口空空的,连个执剑立着的影子都没有。
他愣了愣,方才的雀跃像被风轻轻吹散,张开的嘴慢慢合上,又微张着吐出声疑惑:“咦?看守的弟子去哪儿了?”
手还下意识往身侧探了探,像是想拉个人问问,却只摸到自己束发的红绸。
沈玉宁跟上来时,正看见他这副呆立的模样——脊背还挺得笔直,眼尾那点光却淡了些,盯着山门出神,像只突然找不到玩伴的小兽。
心里莫名一沉,叫他很不安。
沈玉宁皱起眉,快步走上前,指尖刚要碰到霍时的胳膊,又顿了顿,只低声问:“怎么了?”
话音落,他顺着霍时的视线望向山门——原本该有弟子垂手立着的位置,只有云雾漫过石阶,空荡荡的,连风都吹得比别处更静。
虽心底那点蹊跷已漫成了雾,沈玉宁却先压了下去。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霍时的肩,指尖蹭过对方束发的红绸,声音放得温软:“许是轮值的弟子暂去歇脚了,我们先进去瞧瞧。”
说时眉峰微松,唇角还牵了点浅淡的笑意,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已悄悄拢紧——眼尾扫过空荡的山门时,那点笑意未达眼底,倒添了几分沉敛。
“嗯……你说得对。”霍时盯着空山门沉吟片刻,眉头轻轻舒展开,方才那点疑惑被他暂且按了下去,转头看沈玉宁时,眼底已少了几分茫然,只轻轻点了点头,算是信了他的话。
可等两人踏入宗门,才发现方才的空寂不过是开端。
往日里弟子们练剑的演武场空荡得能听见风穿廊柱的回响,石阶旁本该有洒扫的杂役弟子,此刻只剩落叶在地上打着旋;连炼丹房方向都没了熟悉的药香,整座山中门庭冷落,静得能数清檐角铜铃被风吹动的次数,真如闯入了一座无人打理的空城。
霍时先前松缓的眉头又悄悄蹙起,脚步下意识慢了半拍。
沈玉宁落在他身侧,目光扫过四周沉寂的殿宇,喉间没再说话,只指尖轻轻碰了碰霍时的胳膊——直到这时,两人才真切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那点不安又缠了上来,像山巅的雾,丝丝缕缕漫进沈玉宁心底。
他还能撑着镇定,指尖轻叩了下腰间玉佩,声音压得稳:“先别急,我们去霍叔那里看看。若是霍叔也……”
话到这儿顿住,他瞥了霍时两眼——少年眉头拧得死紧,嘴唇抿成条直线,眼底那点刚回来时的亮意几乎褪尽了。
沈玉宁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只余下未尽的沉郁悬在空气里。
可即便没说透,霍时还是猛地激动起来。
他往前踏了半步,声音都发紧:“父亲、长老他们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尾音微微发颤,却又梗着脖子,像是怕声音软了,就真应了那没说出口的猜测。
“小时,你先别急。”沈玉宁见他眼尾泛红,声音放得更柔,抬手轻轻按在他肩上,掌心带着点温意,“我也只是随口猜测,或许霍叔他们真如你说的,半点事没有呢。”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霍时肩头的衣料,话音悄然转了方向:“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长辈们安好,这满宗门弟子凭空不见的事,也总得查个明白。”
语气里添了几分沉稳,既没再提那扎心的猜测,又把两人该做的事点了出来,像是在迷雾里递过去一根能抓得住的绳。
“现在急也没用。”沈玉宁指尖轻轻拍了拍霍时的后背,声音沉得像浸了山涧的凉泉,“真要是有什么人、妖、魔在背后捣鬼,我们一慌,反倒中了他们的圈套,成了打草惊蛇。”
他抬眼扫过空荡荡的回廊,眉峰微蹙,话里却带着安抚人的稳劲:“先稳住心神,才能瞧出破绽。”
听到他的话,霍时紧抿的唇线慢慢松了些,攥着衣摆的手指也悄悄松开——方才涌上来的急火像是被山风慢慢吹散,眼底虽还蒙着层忧色,却比刚才稳了不少。
他抬眼看向沈玉宁,点了点头:“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顿了顿,声音里添了些笃定,“那我们先去我爹住处看看,他若在,总能知道些缘由。”
话落便要抬步,走前又回头瞥了眼沈玉宁,像是在等他应下,也像是在借这一眼攒些底气。
“嗯。”
沈玉宁这声应下刚落,霍时脸上那层绷着的凝重就像被风轻轻吹化了。
先前抿得紧紧的嘴角先松了松,接着慢慢扬起来,连眼尾都跟着弯出浅弧,眼底那点忧色散了,亮得像落了两小捧碎光。
他没说什么,就只是望着沈玉宁笑,是那种松了口气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笑——不是刻意要甜,就是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连带着眉眼都软下来,瞧着比刚才紧绷的样子鲜活了好几倍,倒像檐角被风吹动的铜铃,明明没出声,却让人觉得轻快。
到了霍宗主的院子,朱漆院门虚掩着,霍时熟门熟路,压根没想着敲门——打小在这儿窜惯了,哪有那么多讲究。
他伸手推开院门,木轴“吱呀”一声轻响,人已经先迈了进去,目光像只小雀似的,刚落地就往院子里扫:东墙下那丛他小时候总爱爬的玉兰树还在,石桌上的棋盘蒙着层薄灰,就是没见惯常坐在廊下看卷宗的身影。
他脚步没停,踩着青石板往主厅走,边走边扬声喊:“爹?”声音撞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惊起檐下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远了,只落下几声回音。
沈玉宁跟在他身后,指尖轻轻拂过院门上冰凉的铜环——往日这时候,总该有洒扫的弟子笑着迎出来,今儿却连个脚步声都没有。
他抬眼望了眼主厅紧闭的雕花木门,也跟着唤了声:“霍叔?”
两人的声音在院子里交叠,霍时喊得急些,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走两步又回头朝沈玉宁看一眼,像是怕自己漏了什么;沈玉宁的声音沉些,目光却没停,扫过廊下积了薄尘的石凳,又落在主厅窗棂上——窗纸完好,却瞧不见里头有半点人影晃动,连往日飘出的药香或墨香,此刻都淡得几乎闻不到。
两人在院子里粗略转了一圈——主厅空着,书房的砚台凝着干墨,连后园那间霍时小时候藏过的暖房都掀帘看了,愣是没见半个人影。
霍时先凑到沈玉宁身边,指尖无意识抠着廊柱上的雕花,犹豫了会儿才开口:“要不我们分头找?这院子大,还有几处密室只有自家人知道。”他抬眼看向沈玉宁,睫毛颤了颤,“等会儿还在这儿碰面,要是……要是那时候还没找到我爹……”
话没说完,声音就低了下去。
他垂着脑袋,先前还亮着的眼底蒙了层灰,连肩膀都悄悄塌了,像株突然失了阳光的小树苗,蔫蔫的没了精神。
这时候,再多宽慰的话都像隔着层雾,轻得落不到实处。
霍时垂着脑袋,听见身边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带着点熟悉的、清冽的皂角香——是沈玉宁挪了半步,站得离他极近。
他下意识抬眼,正撞进沈玉宁的视线里。
那人没说什么软和话,只是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掌心带着点温意,不轻不重地按了按。
指节分明的手就落在他肩头,像是怕他站不稳,又像是在递过来一点支撑。
“会没事的。”沈玉宁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些,目光落在他脸上,没移开,“相信我。”
没什么华丽的词,可他指尖微微用力时,霍时能感觉到那点笃定——不是空泛的安慰,是实实在在的、让人愿意去信的底气。
廊下的风掠过,吹得霍时额前的碎发动了动,他望着沈玉宁近在咫尺的眉眼,刚才憋在喉咙里的涩意,好像真的被这声“相信我”轻轻压下去了些。
霍时睫毛颤了颤,视线落在沈玉宁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上。
那人指节分明,虎口处还留着常年握剑的薄茧,此刻却放得很轻,掌心温温的,像揣了块暖玉。
他喉结动了动,才低低吐出两个字:“……谢谢。”尾音轻得几乎要被廊下的风卷走,却比刚才稳了些。
先前垂着的脑袋悄悄抬了半寸,眼尾还泛着点红,却没再躲开沈玉宁的目光——那目光里没什么同情,只有稳稳的笃定,倒让他心里那团慌慌的乱麻,像是被这只手轻轻按下去了些。
说完又觉得有点别扭,抿了抿唇,把视线转向院子里那丛玉兰树,却没再像刚才那样蔫着,肩膀悄悄挺直了些,像是借到了点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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