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城向来是出了名的太平地,民风淳朴得很,街面上连口角争执都少见,官府管治更是井井有条。
可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自打二十年前起,城中央那处宅子就成了人人避讳的地方。每一任搬进去的主家,住不上半年,家里总会有人离奇出事——要么是一夜之间没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么就是好好的人,突然暴毙,连仵作都查不出死因。
久而久之,那宅子周围的街坊都搬得差不多了,白日里路过都觉得阴气森森,更别说靠近半步。
可这怪事藏了二十年,直到今日才惊动他们这些修士,说起来有两层缘故。
一层是先前住进那宅子的都是寻常百姓,出了事,官府为保地方声誉,总想着压下去——塞些银钱给受害的家属,软硬兼施逼着他们闭了嘴。
一来二去,外面知晓内情的人本就不多,自然传不到修士耳中。
偏这次住进去的是京里来的权贵,家里在朝中颇有势力,官府那套糊弄人的法子根本行不通,事情才终于兜不住了。
另一层,便是这事儿本就透着邪门。
早些年也有不信邪的家属想求个真相,可正经修士谁愿意掺和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偶尔碰上几个肯接活的,到头来发现竟是些招摇撞骗的混子,折腾半天仍是一场空。
放眼整个修仙界,肯接下这烫手山芋的,也就只有静虚宗了。
毕竟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只要是关乎苍生安危的事,哪怕再棘手、再没好处,宗里的长辈也总爱推弟子出来蹚浑水。
这次霍宗主点了他们二人下山,倒也合了静虚宗一贯的作风——管他什么权贵,什么积年邪祟,该除的妖,总得有人去除。
路上沈玉宁已把这户人家的底细细细说给霍时听。
“凶宅”现在的主人姓彭,是庆国当朝的达官显贵的亲戚,关系还比较亲近,不然当地官府也不会如此重视。
此刻站在那所谓的“凶宅”门口,霍时抬眼望向门楣上的黑漆牌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下的玉佩,将那“顺心如意,万事大吉”八个烫金大字轻轻念了出来。
尾音里裹着点说不清的调子,像是嘲讽,又像是觉得荒唐——这牌匾上的吉祥话,衬着宅子周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翳,反倒显得格外讽刺。
他嗤笑一声,目光扫过紧闭的朱漆大门,又掠过墙头上枯萎的藤蔓,双指支着下巴缓缓点头,凤眼里闪过一丝探究:“瞧着……倒真有几分凶宅的样子。”
话音落时,门扉后仿佛有冷风卷着阴气渗出来,吹得他额前碎发轻轻晃动,那双漂亮的眼睛却亮了亮,像是遇着了有趣的谜题。
“进去瞧瞧?”沈玉宁话音刚落,便转头看向霍时。
几乎是同一时间,霍时也像是心有灵犀般抬了眼,两人视线撞在一处,都顿了半秒。
那瞬间的对视快得像指尖擦过烛火,随即又默契地各自转开目光,脸上都维持着惯常的镇定,仿佛方才那点微妙的凝滞从未发生。
沈玉宁清了清嗓子,看向紧闭的大门:“也不知这家人还在不在里头。”
“嗯。”霍时应了声,往后一靠,懒洋洋地倚在门边的石柱上,双臂环胸,姿态松垮得像只没骨头的猫儿。
他抬眼睨着沈玉宁,轻轻点了点头,尾音拖得有点长:“开了门不就知道了。”
阳光斜斜地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毛茸茸的浅影,衬得那双凤眼愈发清亮。
他忽然勾了勾唇角,指尖在石柱上轻轻敲了敲,语气里带了点漫不经心,却藏着点若有若无的希望:“最好是有人在。”
顿了顿,他偏过头避开刺眼的光,声音轻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认真:“我可不想……来这里是给人收尸。”
明明是句带了点晦气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像是在别扭地盼着里头的人能平安——那点藏在傲慢底下的善意,比头顶的阳光还要暖几分。
等了好一阵子,日头都往上爬了些,门内依旧毫无动静。
霍时捺不住性子,脚尖在地上轻轻碾着,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墙头上哪处藤蔓爬得最密,正想开口提议干脆翻墙进去,省得在这儿耗着,眼角余光却瞥见那扇紧闭的大门,终于极缓极缓地开了道缝。
那缝隙窄得只够塞进一只手,却像破开了一道隔绝阴阳的界限,隐约有股潮湿的寒气从里头渗出来,混着点说不清的霉味。
“这什么味儿?”
门缝刚开一线,那股潮湿的霉味就顺着风钻了过来,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像陈年的旧物在阴沟里泡了许久。
霍时下意识皱紧眉头,鼻尖微微耸动,低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满是嫌恶。
他往旁边侧了侧头,避开那股直冲鼻腔的气味,凤眼里掠过一丝警惕——寻常宅子哪会有这种味道,倒像是……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在暗处沤了许久。
沈玉宁眼角余光瞥见霍时抿唇蹙眉的模样,心里稍稍一转便猜透了缘由。
他不动声色地往霍时身边靠了半步,借着衣袖遮掩,从袖袋里摸出颗裹着透明糖纸的水果糖,轻轻塞进对方手心。
糖粒圆润小巧,隔着糖纸都能感觉到那点微凉的硬实。
霍时指尖一缩,抬眼投来疑惑的目光,正撞进沈玉宁弯起的桃花眼里——那双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眸子此刻漾着浅淡的笑意,像盛了揉碎的星光。
“吃颗糖。”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刻意的温柔,“你最喜欢的味道,能压一压这味儿。”
“真的?”霍时挑眉,指尖捏着那颗糖转了半圈,眼底满是怀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毕竟是十几年的交情,沈玉宁的“弯弯绕绕”他可太清楚了。
“不信?”沈玉宁眯起眼,瞧着他这副警惕的小模样,倒像是逗弄一只炸毛的小狐狸。
没片刻又笑起来,作势要去拿他手里的糖:“那还给我,我自己吃。”
“哎你这人——”霍时一听就不乐意了,反手将糖紧紧攥在手心,指节都捏得发白,“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要的道理?”他抬下巴哼了一声,语气硬气,“不要白不要,管你憋着什么坏心思,反正到了我手上就是我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话音刚落,他特意在沈玉宁眼前剥了糖纸,将那颗晶莹的水果糖丢进嘴里,还故意嚼得“咔嗒”响了两声。
甜丝丝的果香在舌尖漫开,果然压过了那股霉味。
他抬眼时,凤眼里明晃晃写着“赢了”,像只刚炫耀完尾羽的小孔雀,连耳根那点没褪尽的红,都染上了几分得意。
沈玉宁看着他气鼓鼓把糖咽下去的模样,眼底的笑意像被风吹皱的春水,漾开了更深的涟漪。
那点笑意里藏着几分得逞的狡黠,又掺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落在霍时故意扬起的侧脸上,连带着周遭那股阴沉沉的寒气,都仿佛被这无声的笑意冲淡了些许。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袖袋里剩下的糖纸,忽然觉得这趟凶险未卜的差事,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嘴里含着颗水果糖,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漫开,压下了那股难闻的霉味。
霍时这才定了定神,重新将视线投向那道半开的门缝,方才被气味扰得有些浮躁的心绪,也跟着平和了些。
从那道窄缝里望进去,先露出的是半张女人的脸。
肤色白得像蒙了层灰,半点血色也无,眼窝微微陷着,瞧着没什么精神。
更惹眼的是她的头发,乌沉沉的青丝里,竟掺着好些刺眼的白,像是一夜之间被霜雪染过,凭空添了十几岁的苍老。
可她那双眼,却藏着与这怯懦模样不符的锐利。
目光扫过来时,像淬了点寒光的针,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仿佛在猜测他们的身份。
眼白上爬满了细密的红血丝,纵横交错,衬得那点警惕更添了几分疯癫的疲惫——分明是熬了好几个通宵,连合眼的功夫都没有。
她就那样隔着门缝盯着他们,不说话,也不让开,那双眼像是要把人从里到外看个透。
被这样带着审视与怀疑的目光盯着,霍时心里那点刚被糖果压下去的躁意又冒了上来。
他眉峰一蹙,方才刻意放缓的语气不自觉沉了几分,连带着尾音都添了点硬邦邦的力道:
“我们是静虚宗来的修士,专程为这宅子里的邪祟而来。”他往前半步,朱红锦袍下的肩背挺得笔直,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没了先前的温和,只剩坦荡的锐利,“若是没别的疑虑,就请开门让我们进去看看——耽误的功夫越久,对谁都没好处。”
嘴里的水果糖还在慢慢化着甜,可这话里的气势,却像出鞘的剑,带着不容置疑的干脆。
原以为这话能让她松口,谁知女人忽然牵起嘴角,扯出一声极淡的冷笑,看向他们的眼神瞬间冷得像结了冰:“修士?”她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满是讥诮,“二位还是请回吧,这宅子里干干净净,没有什么妖怪。”
说罢,她手腕一使力,便要将门阖上。
霍时眼疾手快,伸手按住门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追问的声音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等等!什么叫没有妖怪?”
“街坊邻里都传这宅子里邪祟作祟,若真没有,你们当初何必报官?”他往前顶了顶门,凤眼里满是探究,“还有那些死的人、失踪的人——总不能是平白无故凭空消失的吧?”
嘴里的水果糖早已化尽,余下的那点甜意压不住此刻的僵持,门板间传来的力道暗暗较劲,空气里仿佛都缠上了无形的张力。
“不过是些闲人嚼舌根的谣言罢了。”女人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说别人家的闲事,“我家里好好的,没人失踪,更没人死。”
她顿了顿,眼神扫过两人时添了几分不耐,加重了手上关门的力道:“至于先前住这儿的人如何?那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
门板抵着霍时的手,传来越来越沉的压力。她冷声道:“二位再这般纠缠,休怪我报官——到了公堂上,倒要看看是谁理亏。”
话里的逐客令下得又硬又绝,仿佛这宅子里的阴翳与她无关,那些陈年的命案更是不值一提。
可她攥着门板的指节泛白,暴露了那副冷漠底下藏着的慌乱。
霍时正要再追问,按住门板的手却被身旁的沈玉宁轻轻按了下去。
他抬眼,撞进对方那双桃花眼里——那里头藏着几分安抚,更有几分“别冲动”的示意。
霍时虽满心不忿,却还是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只听沈玉宁转向门内,语气客气得挑不出错处:“是我们唐突了,扰了您清静。对不住,这是我小师弟,性子急,说话直来直去的,您多担待。既然府里安好,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啊?他在说什么?这就走了?凭什么?
霍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塞进一团缠成死结的麻线,怎么理都理不清。
方才那宅子里的阴寒气明明浓得化不开,那女人的眼神更是藏着满肚子的谎话,怎么到沈玉宁这儿,就成了“不打扰”?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满心的不忿和疑惑快要溢出来——就这么走了,那之前的功夫不都白费了?那些传闻、那些疑点,难道就不管了?
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沈玉宁已经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半带强硬地将他往远处带。
离开前,沈玉宁还回头朝门内那女人略一点头,眼神里带着几分程式化的歉意,浅淡得像层薄纱,意思意思便过了。
霍时被他拽着走,脚步踉跄,回头望了眼那扇重新阖上的大门,满肚子的疑惑几乎要从眼里冒出来。
两人拐过街角,彻底脱离了女人的视线范围,沈玉宁才松开按在霍时肩上的手。
重获自由的霍时立刻转过身,眉头拧得像打了个结,语气里满是不解与懊恼:“你刚才到底在搞什么?”他往前一步,几乎要凑到沈玉宁眼前,“那女人明显在撒谎,你不追问就算了,还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刚才还拦着我——难道真就这么不管了?”
嘴里残留的水果糖甜味早就散尽,此刻他胸腔里憋着股气,连带着声音都比平时高了些,那双凤眼里满是“你必须给我个解释”的执拗。
“我当然知道不能就这么走。”沈玉宁抬手按了按他紧绷的肩膀,语气依旧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耐心,“你先别急,听我细说——方才那情形,你也瞧见了,她防备心重得很,不管我们来软的求还是来硬的逼,怕是都撬不开她的嘴。”
他侧头望了眼街角尽头那座宅子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与其在那儿耗着,反倒可能打草惊蛇,让里头藏着的东西有了防备,不如先顺着她的意思退出来。”
指尖在袖袋里轻轻敲了敲,他转回头看向霍时,桃花眼里漾开点狡黠的笑意:“放心,办法总能想出来的。现在先退一步,是为了之后能更稳妥地进去查个清楚。”
“嗯……好像是这个道理。”霍时指尖无意识地在下巴上蹭了蹭,被他这么一分析,心里的火气散了大半,却还是有点不服气地鼓着腮帮子,像只被顺了毛却还在闹别扭的小兽,瞧着倒有几分可爱。
他抬眼看向沈玉宁,眼底的执拗褪去,换上了点好奇:“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杵在这街角吹冷风吧?”
沈玉宁没直接回答,只缓缓侧过脸,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眼尾微微上挑,藏着几分跃跃欲试的狡黠:“你不是一直都想翻墙么?”
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夜半三更,正好试试。”
风从街角卷过,吹起他鬓角的碎发,那双桃花眼里映着远处宅墙的影子,明明是句冒险的话,却说得像在邀约一场有趣的夜游。
只是谁也没注意,他说这话时,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那扇看似普通的木门背后,除了女人的隐瞒,恐怕还藏着更棘手的东西,正等着夜色来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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