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时再抬眼时,心头猛地一顿。
周遭哪还有半分密室的影子?
入目是无边无际的纯白,却又不似天光那般亮得刺眼,倒像蒙着层薄纱的雾,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没有光,却能看清一切;没有风,衣袂纹丝不动;连时间都像被冻住了,连呼吸都带着种滞涩的空茫。
他试着抬步,脚下却像踩着虚空,没有声响,也没有落点。
这地方空旷得可怕,仿佛能把人连同影子一起吞进去。
“你想变强吗?”
那诱惑的声音又响了,这一次却像浸了水的棉絮,从四面八方漫过来——左耳边是轻喃,右肩后是低问,连脚下的虚空里都浮着细碎的回声,空灵得像要钻进骨缝里。
霍时睫毛颤了颤,还没来得及细辨声源,脑海里突然炸开一片亮色。
是个穿粉裙子的女童。
扎着双丫髻,裙摆上沾着细碎的花瓣,正站在漫无边际的花田里笑,眉眼弯得像月牙。
她朝他扬手,声音脆生生的:“哥哥,过来呀。”
花田风暖,香气扑人,连女童的笑都软乎乎的,像极了小时候师姐塞给他的蜜糖糕。
正怔忪间,远处的纯白里忽有光影浮动。
那光影渐渐凝实,竟是演武场的轮廓——他握着剑却总劈不准靶心,旁观弟子窃窃私语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又转瞬间换了模样,是坊市的剑摊前,摊主瞥向他虚浮手腕时那抹藏不住的轻视;还有山门外,村民望着他细皮嫩肉的模样,低声说“怕不是来添乱”的侧脸……
全是他记了许久的画面,带着他当时没说出口的难堪与憋闷。
这些记忆像浸了火的棉絮,在纯白空间里烧得滚烫。
霍时望着那一幕幕,攥紧的指尖泛白,喉头发紧——凭什么他总要是被护在身后的那个?凭什么别人提起他,先想到的是“好看”而非“能打”?
“想要变强”的念头,原就藏在心底最痒的地方,此刻被这些带着情绪的记忆一催,骤然疯长起来,像藤蔓缠上心脏,勒得他连呼吸都带着股灼热的执念。
“想。”
喉结不受控地滚动,话音自己落了地。
霍时眼睁睁看着自己迈开腿,朝那片花海走过去,连指尖都在发颤——他知道不对,可脚像生了根,心里那点对“强”的渴念,被这画面勾得快要破膛而出。
“那就加入我。”
恶魔的声音突然沉了些,裹着冷意钻进耳膜,和花田的暖香撞在一起,奇异地不违和。
“和我一起,让那些笑你废物的人,那些看轻你的人,都跪下来求你。”
空灵的声音突然沉了沉,像糖衣裂了道缝,露出底下的冷。
“复仇,不好吗?”
最后三个字飘在纯白空间里,带着淬了蜜的毒,轻轻撞在霍时心上。
他往前走的脚步顿了顿,脑海里的女童还在笑,可那笑容里,好像悄悄爬上了丝诡异的冷意。
脚步停顿不过一瞬,霍时忽然抬了抬下巴,往前走的速度竟比先前更快了些。
脚尖踩在虚空中,连带着衣摆都晃出几分急切的弧度。
心里那点迟疑像被风卷走的烟,散得干干净净。
是啊,复仇,有什么不好?
那些藏在笑里的轻视,那些绕着弯子的怜悯,那些明里暗里的“废物”“花瓶”——凭什么他要忍着?凭什么不能让他们尝尝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
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付出代价,让他们哭着后悔,有什么不好?
他望着花海中招手的女童,眼底那点残存的清明彻底褪去,只剩被执念烧得滚烫的光。
花田里的女童见他步步走近,脸上的笑愈发灿烂,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眼尾却没什么暖意,那亮得过分的弧度瞧着竟有些森然。
霍时的指尖离她递来的花只剩半寸,脚步却蓦地顿住。
不是他想停,是脑子里骤然闯进一道身影——
沈玉宁。
那人总爱穿月白的袍子,袖口松松挽着,闲闲靠在廊下看他练剑时,睫毛垂着,侧脸冷得像覆了层薄冰。
可等他笨手笨脚摔了剑,那人又会走过来,指尖捏着他腕骨检查,声音淡得没起伏,眼底却藏着点极浅的笑,像春风吹化了冰碴,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就这一闪而过的影子,让他往前伸的手僵在半空,心里那股被催起来的灼热执念,竟莫名凉了半分。
不对。
霍时猛地攥紧了拳,指节泛白。
他先前分明还在血腥味弥漫的密室里,怎么会陡然坠入这纯白空间?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凭空有人说要帮他变强?
这般拙劣的引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骗局,他竟险些被蒙了心。
这根本不是真实的世界。
是幻境。
而能在献祭法阵成后弄出这般伎俩的,除了那从空棺里消失的未知怪物,还能有谁?
念头转过的瞬间,霍时只觉得脑子一阵清明,先前被蛊惑得发沉的头也轻爽了许多。
他确实渴盼变强,盼着不再做旁人眼中的“废物”,可绝不是用这种方式。
若要靠依附怪物、任其操控才能获得力量,那与成了怪物的养料、没了魂魄的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变强的路有千万条,凭苦修,凭顿悟,哪怕笨一点、慢一点,至少走得堂堂正正。
若为了一时捷径误入歧途,与那些靠吞噬生灵、搅乱世间的妖魔,又有什么两样?
他忽然想起沈玉宁。
那人虽总爱用戏谑的调子说话,眼底却藏着双通透的眼。
若是自己真被这幻境勾着,成了怪物操控的傀儡,沈玉宁怕是会皱着眉,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吧?
不止沈玉宁,还有宗门里护着他的师兄师姐,那些真心待他的人……
霍时深吸口气,先前被执念烧得发慌的心绪彻底沉定下来。
哪怕变强的念头再迫切,他也绝不会答应。为了那些人,也为了自己这颗还没被染污的心。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没了半分迷乱,只剩冷下来的清明。
幻境再真,终究是假的。
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从这白茫茫的囚笼里出去——总不能困死在这怪物设下的圈套里。
他抬眼扫过四周,纯白依旧无边无际,却不再像方才那般让人心慌。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掌心,思绪已悄然转开,开始寻起破局的头绪。
这里既是那怪物布下的幻境,根由便定然系在它身上。
霍时心念电转,眼风扫过周遭纯白,忽然定在眼前的女童身上——那抹粉色在无边素白里太扎眼,像枚钉死幻境的楔子。
方才被她笑容惑了心神,此刻再看,只觉那咧到耳根的笑里藏着冷意,攥着雏菊的小手指甲泛着淡青,连阳光下的影子都比寻常孩童虚浮几分。
是了。
这女童打从幻境出现便在此处,声音、模样都精准戳着他心底的软处,分明是怪物为了勾他入局造出来的幻象。
既是幻境的“引”,多半也是锚定这方天地的关键。
若这女童是怪物留在幻境里的眼,或是维系幻境的根……
霍时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指节绷得发紧。
若能破了它,或许,就能撕开这幻境的裂缝。
霍时一向守着不向老弱妇孺动武的规矩,可眼前这“女童”……他望着那过分灿烂的笑,指尖泛凉——这分明不是真孩子,不过是那怪物披来勾人的一张皮。
心念既定,他终是深吸口气,压下喉头那点异样,缓缓弯下腰,作出要去接那朵雏菊的模样。
指尖堪堪要触到花瓣时,对面女童眼里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弯着的眉眼亮得像淬了光。
就在这一瞬,霍时左手猛地往后一探,腰间佩剑“噌”地出鞘,寒光掠起的风都带着冷意。
他手腕翻转,没半分犹豫,剑刃利落地捅进了女童心口。
动作快得连残影都淡,没给那“欣喜”留半分变卦的余地。
剑刃没入的瞬间,女童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那层明媚的皮囊像被戳破的纸,边缘开始泛起灰败的褶皱。
霍时垂着眼,避开了看她那张扭曲的脸,只将剑尖又往里送了半寸,确保彻底断了这幻象的气。
喉间发紧,他还是忍不住偏过头,极轻地在她耳边说了句:“对不起。”
声音低得像叹息——明知是怪物的幌子,可对着这张孩童的模样,终究还是落了点不该有的歉疚。
剑刃没入的地方先泛起灰斑,像浸了墨的纸。
女童脸上的笑容还僵在原处,脸颊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瓷白般僵硬,而后又透出死灰的青,连皮肤下蜿蜒的血管都成了紫黑的纹路,清清楚楚爬在脸上。
她的眼球猛地往外凸着,眼白占了大半,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嘴角不知何时裂到了耳根,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尖牙,哪还有半分孩童的模样。
“你……”嘶哑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摩擦,她盯着霍时,凸着的眼睛里映出他握剑的手,“居然……恢复了理智……”
尾音拖得又尖又长,带着没料到的怨毒,在纯白空间里荡出刺耳的回响。
“啊——!”
一声尖利的嘶吼骤然炸开,女童那张裂到耳根的嘴张得更大,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涎水顺着牙尖往下淌。
她凸着的眼球死死瞪着霍时,青灰色的脸上青筋暴起,声音里满是淬了毒的不甘:“我不甘心!好不甘心!”
话音未落,她突然凄厉地笑起来,笑声像破锣在空荡的空间里撞得嗡嗡响:“哈哈哈哈——等着吧!就算你现在逃出去了又怎样?你逃不掉的!你一定会死!”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透明,青灰色的皮肤像蒙了层薄雾,能隐约看见背后的纯白。
可那双眼睛里的怨毒却愈发浓烈,几乎要凝成实质:“我会记住你!我会把今天受的痛,千倍!万倍!都还给你!”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的身体彻底化作了无数细碎的光点,像被狂风卷过的沙粒,簌簌往四周飘散。
光点触碰到纯白的空间壁,便“嗤”地一声消融,留下一个个转瞬即逝的黑斑。
而随着她的消散,整个纯白空间开始剧烈震颤。
脚下的虚空传来撕裂般的嗡鸣,远处的光影扭曲成怪诞的形状,连空气都变得滚烫又冰冷,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拉扯着这方天地。
“咔嚓——”
一道清晰的裂痕从头顶蔓延开来,像蛛网般迅速爬满整个空间。
裂痕里透出外面密室的昏沉光线,带着熟悉的尘土与血腥气。
幻境正在崩塌,连带着那些蛊惑人心的光影与声音,都在这震颤中碎成了齑粉。
幻境在头顶簌簌碎裂,粉白的光点像落雪般飘下来,沾在霍时发梢。
他仰头看着那片正在消融的虚空,方才女童临死前尖利的嘶吼还在耳边嗡嗡响,嘴角却忽的勾起一抹笑。
那笑没什么暖意,眼角眉梢都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讥诮,连带着原本显得温和的眉眼,都透出几分张扬的锐度。
他抬手掸了掸肩头落的光点,指尖碾过那些虚幻的粉末,嗤笑一声低低骂了句:“蠢货。”
让他死?千倍万倍奉还?
霍时站直了身,腰间的剑还在微微震颤,剑身上沾染的“血迹”早已随幻境淡去,只余一道冷亮的弧光。
他垂眼瞥了眼那剑,又抬眼望向头顶裂开的缝隙——那里正透出密室熟悉的昏黑,带着尘土与血腥的气顺着裂缝涌进来,反倒让他觉得心头敞亮。
一个躲在幻境里装孩童的怪物,也配说左右他的生死?
他舌尖抵了抵后槽牙,眼底翻涌着几分轻狂的傲气,连声音都扬着点漫不经心的狠劲:“有本事,就来试试。”
话音落时,头顶的裂痕“哗啦”一声彻底炸开,碎落的幻境粉末像潮水般退去,他踉跄着半步站稳,已然回到了那间阴冷的密室里。
只是此刻再看四周,那双眼睛里再没了半分迷茫,只剩被激起的、不服输的野气。
可下一秒,他眼里那点轻狂的锐气骤然僵住,像被人猛地掐住了话头。
方才还带着讥诮的眼陡然睁大,瞳仁里映着密室深处的影子,连眼尾都绷得发直。
那模样,倒真像只偷溜出门闯了祸,刚还梗着脖子不服气,转头就撞见主人站在身后的小猫,连耳朵都像是下意识往后抿了抿,满是猝不及防的怔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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