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府的后院种着一丛芭蕉,雨停后,宽大的叶片上还挂着水珠,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打在窗棂上。
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件月白锦缎的披风,领口绣着几枝缠枝莲,是沈惊澜前几日托人送来的。榻边的小几上摆着个药碗,黑褐色的药汁还冒着热气,苦香混着她腕间银镯的冷意,在这逼仄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姑娘,喝药吧。”贴身侍女青禾端起药碗,声音放得极轻。她自小体弱,一场风寒就能拖上半月,更别提这月为了太后贺寿被人逼着练琵琶,夜里总是咳得睡不着。
唐宁摇摇头,苍白的指尖拂过披风上的绣线,那针脚细密得很,倒不像是武将能寻来的物件。她知道,沈惊澜是想让她安心,他会来救她,就像去年在永定河畔,他纵马踏过,把落水的她从水里捞出来时说的那样:“有我在,谁也不能动你。”
可这是京城,不是北疆的战场。他是勇毅侯,手握重兵,却也管不了皇城的事,更拗不过那“太后懿旨”,听闻那太后早就有意唐家嫡女,想让她成为太子妃。
“青禾,你说……沈侯爷会不会真的闯进宫去?”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沙哑,尾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截断。
青禾赶紧递上帕子,见她咳出的帕子上沾了点淡红,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姑娘别胡思乱想,侯爷自有分寸。再说了,林大人不是派人送了信来吗?说是让您再等等。”
林归晚...唐宁想起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子。上个月在曲江宴上,她弹琵琶时突然犯了喘疾,是林归晚递过来一颗药丸,还低声说了句“宫中的水太深,别轻易相信任何人”。那时她只当是客套,如今才明白,那句话里藏着多少提醒。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声音。青禾吓得一抖,刚要起身,就见房门被猛地推开,沈惊澜一身玄色劲装站在门口,发梢还带着尘土,脸上沾着点血迹,显然是刚从宫门口的乱局里脱身。
“宁宁,”他大步走到榻边,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戾气,却在触到她苍白的脸时,硬生生压了下去,“收拾东西,我带你走。”
唐宁愣住了。她看着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处磨破了皮,渗着血珠,显然是砸礼部尚书轿子时弄的。她轻轻摇头:“侯爷,您这样……不合礼数。”
“无防。”沈惊澜弯腰想抱她,却被她躲开。她的力气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他手臂上,却让他硬生生停住了动作。
“我不能走。”抬起眼,那双总是蒙着水汽的眸子此刻异常清亮,“太后的寿宴就在三日后,他们要的不过是个弹琵琶的,等过了寿宴,再做打算不好吗?”
“不好。”沈惊澜的声音沉了下去,“他们明着是想让你入宫,无非就是做那太子妃,宁宁,你当我不知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唐宁的脸色更白了。她其实早就听说了风声,只是不敢告诉沈惊澜,怕他冲动。昨日阿娘还来劝她:“胳膊拧不过大腿,沈将军再好,重不过皇权,也护不了你一辈子,去宫里总比在这儿强。”
她那时只是笑,咳嗽着说:“我身子弱,怕是福气薄,享不了那份荣华。”
可沈惊澜知道了。这个在战场上能横刀立马的男人,在她面前却像个被惹急了的孩子,眼底翻涌着焦虑和无措。
“我不管什么老狐狸,”他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一颤,“今日我就是抢,也要把你抢回去。”
“侯爷!”她猛地抽回手,咳得更厉害了,“您要是真为我好,就别闹了。您是朝廷的将军,手里握着北疆的兵权,怎能为了我,毁了自己的前程?”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沈惊澜心上。他看着她唇上的苍白,看着她帕子上的那点红,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躺在病榻上,也是这样:“等我回来,我带你踏遍山河。”
就在两人僵持时,青禾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张字条:“姑娘,林大人派人送来的!”
唐宁展开字条,上面只有一行字:“酉时三刻,后门见。”字迹凌厉,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倒像是林归晚的手笔。
沈惊澜凑过去看了,眉头紧锁:“她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叠好字条后,便塞进袖中,“但我信她。”
沈惊澜还想说什么,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为首的老婆子道:“唐姑娘,该去练琵琶了,可别误了太后的寿宴。”
沈惊澜的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眼底的戾气又涌了上来。
她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对他摇了摇头,然后对青禾说:“扶我起来,去练琵琶吧。”
她站起身时晃了一下,沈惊澜赶紧扶住她,却被她不着痕迹地推开。她理了理披风的领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侯爷,酉时三刻,别忘了。”
说完,她跟着老婆子走出房门,背影纤细得像随时会被风吹倒。沈惊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裙摆扫过门槛,看着那丛芭蕉的影子落在她身上,突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他知道宁宁的意思。宁宁不想让他做选择,便自己选了最难的那条路——留在这泥沼里,等他,或者等一个渺茫的转机。
窗外的芭蕉叶又掉了滴水,打在药碗里,溅起一圈涟漪。药香依旧苦涩,只是不知这药,能不能等得到那个转机。
而此刻的吏部衙署,林归晚刚听完属下的回话,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
“裴尚书那边有动静吗?”
“回侍郎,裴大人去了户部,说是要查南疆军械的商户账目。”
林归晚冷笑一声。裴显倒是会选时候,趁沈惊澜闹出事来,把水搅得更浑。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酉”字,然后对属下说:“去告诉沈侯爷,按原计划行事。另外,把户部尚书那几笔不干净的账,透给言官。”
属下领命而去,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她素色的裙角上,像落了一层薄雪。
她知道,今日酉时三刻,不仅是救唐宁的时机,更是她与裴显博弈的关键一步。沈惊澜的枪,她的琵琶,终究都要成为这盘棋上的子。
只是不知这一步落下,会砸起多少血雨腥风。
酉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角门就被悄悄推开一条缝。青禾扶着唐宁站在门内,两人都裹着深色的斗篷,将大半张脸埋在领口。晚风带着药香掠过巷口,吹动墙角那丛野蒿,沙沙作响,像在替她们数着流逝的时辰。
“姑娘,再等等,侯爷说会准时到。”青禾的声音发颤,手里紧紧攥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唐宁常用的药和几件换洗衣物。方才府里的人盯得紧 ,好不容易才溜出来。
唐宁轻轻“嗯”了一声,咳嗽被她死死憋在喉咙里,只发出细碎的气音。她能感觉到指尖的凉意正顺着血脉往上爬,这是喘疾发作的前兆——方才为了赶时间,她走得急了些。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极轻的马蹄声,不是沈惊澜那匹性子烈的“踏雪”,倒像是寻常的驽马。两人皆是一怔,青禾正要关门,却见一个穿着青色布衣的小厮翻身下马,低声道:“我是林大人派来的,接姑娘走的。”
“林大人?”青禾愣住了,“沈侯爷呢?”
小厮往巷口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侯爷被巡城的禁军缠住了,暂时脱不开身。林大人说,再等下去会出事,让小的先送姑娘去安全地方。”
唐宁的心沉了沉。沈惊澜的身手,怎会被巡城禁军缠住?她攥紧了袖中的药瓶,瓶身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林大人让你送我去哪?”
“城外的静心庵,那里有太医等着。”小厮答得流利,眼神却有些闪烁。
唐宁看着他腰间的玉佩,那是块常见的岫玉,边角却磨得发亮,不像是京官身边人会带的物件。她忽然想起林归晚在曲江宴上说的那句话——“宫中的水太深,别轻易相信任何人”。
“劳烦小哥回去告诉林大人的,”她后退半步,声音轻却坚定,“我等沈侯爷。”
小厮的脸色变了:“姑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礼部尚书发现您不见了,已经在四处找了!”
“那也等。”唐宁挺直了脊背,病弱的身子在暮色里竟透出几分执拗,“要么沈侯爷来接,要么我就回去。”
小厮还想说什么,巷口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呼喊:“唐小姐肯定在这附近!仔细搜!”
青禾吓得脸色惨白,死死抓住唐宁的胳膊。小厮急得额头冒汗,从怀里掏出个哨子就要吹,却被她按住手:“别吹。”她看着巷口越来越近的火把,轻声道,“你走吧,就当没来过。”
小厮愣了愣,看着唐宁那双异常平静的眼睛,突然咬了咬牙,翻身上马:“姑娘保重!”
马蹄声远去的瞬间,礼部尚书的人已经冲到了角门边。为首的管事看到唐宁,脸上露出笑:“可算找着您了!小姐,您就跟我们回去吧!”
唐宁没动,只是看着他身后那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役,忽然笑了笑,咳嗽着说:“我身子乏得很,走不动了。”
管事不耐烦地挥手:“架着她走!”
仆役刚要上前,巷口却传来一声怒喝:“有我在,谁敢动她!”
火光里,沈惊澜提着长枪大步走来,玄色劲装染了些尘土,脸上添了道新的伤口,血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眼神却亮得吓人。他身后跟着几个亲兵,手里都握着刀,显然是刚从混战中脱身。
“沈、沈侯爷?”管事吓得腿一软,“您不是被禁军……”
“一群废物,也想拦我?”沈惊澜将长枪往地上一顿,枪杆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走到苏婉娩面前,见她脸色比刚才更白,眼底的戾气瞬间化作焦虑,“宁宁,没事吧?”
唐宁摇摇头,刚要说话,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攫住。沈惊澜赶紧将她打横抱起,对亲兵道:“拦住他们!”
“是!”
长枪出鞘的脆响混着惨叫声在巷口炸开,沈惊澜抱着唐宁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稳,生怕颠着怀里的人。她只好把脸埋在他胸前,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混着淡淡的皂角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和她腕间的味道很像。
“你怎么才来?”她的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点委屈。
“被裴显的人阴了。”沈惊澜的声音发沉,“他早就料到我会来救你,调了禁军堵我,还让人在半路放了迷烟。若不是林归晚让人递信,说你可能出事,我怕是……”
他没再说下去,但她能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手臂在发颤。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安抚受惊的猛兽:“我没事。”
两人刚走出巷口,就见一辆不起眼的青篷车停在暗处。车夫见他们来,掀开车帘,露出里面铺着的软垫和一炉炭火。
“林大人备的车。”沈惊澜抱着她上车,低声道,“她说静心庵不安全,让我先带你去城西的别院。”
唐宁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灯笼的光在沈惊澜脸上明明灭灭。她忽然想起那个小厮,想起林归晚算无遗策的布局,心口竟有些发堵。
这盘棋里,到底谁是棋子,谁又是执棋人?
而此刻的林府书房,林归晚正对着一盏孤灯看账册。案上的茶早就凉了,她却浑然不觉,指尖在“硫磺”二字上反复摩挲。
“小姐,沈侯爷已经把唐姑娘接走了,裴尚书那边……”属下站在一旁,语气带着几分犹豫。
“他怎么样了?”林归晚头也没抬。
“裴大人在户部查了一下午,没找到什么把柄,刚才已经回府了。不过……他让人把那批军械的检验样本,送去了大理寺。”
林归晚终于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他倒是舍得。”
那批军械的含硫量确实有问题,但不是林家的错,是有人在采买环节动了手脚,用劣等铁矿换了好矿。她原本想顺着这条线,揪出背后贪墨的人,没想到裴显竟直接把样本送了大理寺——这是要把事情闹大,逼着陛下亲自插手。
“另外,”属下顿了顿,“刚才礼部尚书那边传来消息,唐姑娘似乎识破了我们安排的替身,坚持等沈侯爷。”
林归晚握着笔的手顿了顿,随即轻笑一声:“倒也是个聪明姑娘。”她原是怕沈惊澜被缠住,想先让人把唐宁送走,没想到那病弱的身子里,竟藏着这般执拗。
“小姐,那接下来……”
“按原计划。”林归晚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裴府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显然裴显还没睡。“他想让陛下插手,我便给他这个机会。你去告诉大理寺卿,就说林家愿意配合调查,但有个条件——要亲自参与检验。”
属下领命而去,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她清瘦的影子,像一株在暗夜中独自生长的植物,带着刺,也带着韧劲。
她知道,裴显把样本送大理寺,看似是针对林家,实则另有目的。南疆的军械案牵扯太广,背后站着的人,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厉害。
而沈惊澜和唐宁,这场英雄救美的戏码,不过是掀开了冰山一角。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林归晚抬手按了按眉心,那里因为连日操劳,已经隐隐作痛。她想起裴显今日在吏部说的那句话——“你父亲的案子刚了,林家经不起再一次动荡”。
是啊,经不起。所以这一次,她必须赢。哪怕要用尽所有手段,哪怕把自己也变成棋子。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飘过,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暗处,轻轻落下了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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