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小小的幼童如同一只汲取暖意的猫科动物,懒洋洋地蜷在兰堂怀里。
他舒服地眯着那双纯净的金眸,左耳紧贴着兰堂的胸膛,凝神捕捉着青年胸腔下传来的、强劲而规律的搏动。
那是生命在冰冷躯壳内奔涌的证明。
柔顺如月光的银白长卷发瀑布般倾泻,几缕发丝缠绕在兰堂微凉的指间。他无意识地捻动着那丝绸般的触感,感受着发丝在指尖缠绕、滑落的韵律。
另一只手中虽握着一本摊开的诗集,兰堂的视线却并未落在那些墨染的诗行上。他的注意力全都在怀中的孩童身上。
艾尔太瘦弱了。
那是一种超越了孩童纤细的、近乎嶙峋的单薄,仿佛长期浸泡在营养匮乏的泥沼中挣扎求生。
肌肤更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非自然苍白,并非欧罗巴人种那种健康的冷白,而是像久居地窖、从未见过天日的苔藓,带着一种被剥夺了阳光的脆弱与阴郁。
诗集朗诵的磁性低音戛然而止。
艾尔疑惑地眨了眨眼,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兰堂结实的小臂,如同敲打一扇紧闭的门扉。
艾尔不会言语。在这个充斥着陌生音节的世界里,他像一个被剥夺了接收天线的仪器,只能依靠零星的肢体动作和懵懂的直觉,试图理解兰堂发出的指令。
于他而言,这隔绝是理所当然的。陌生的世界,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律动……他像一个被粗暴地从某个精密容器中剥离出来的元件,尚未理解人类社会的运行法则,自然无法醍醐灌顶般通晓一切。
然而,这理所当然的隔绝,却成了兰堂无言的苦恼。
一个无法沟通、无法理解指令的生命体,该如何“收养”?一丝不苟的兰堂甚至拟定了详尽的语言学习计划,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望子成龙般的期许,奢望艾尔能在一夜之间,至少掌握日语的皮毛。
可惜——
天意弄人。
艾尔在语言领域展现的迟钝,堪称顽石不开窍。
更令兰堂焦头烂额的是,他根本没有充裕的时间去扮演一个耐心的启蒙者。
Port Mafia的首领,近来如同被魔鬼攫住了心智,疯狂地向外扩张着爪牙,贪婪地吞噬着横滨本土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组织。
存在本身即是原罪。
这癫狂的扩张潮,最终化作沉重的枷锁,套在了兰堂这个底层成员的脖颈上。
被迫加班,被迫处理那些浸透血污、令人作呕的“垃圾”——搬运冷却的遗骸,清理火拼后狼藉的现场,整理掠夺来的物资,执行着永无止境的跑腿命令。
晨光熹微时离家,夜色如墨时归来,睡眠被压缩成奢侈的碎片,微薄的薪俸还要被那贪婪的小队长以“锻炼生活能力”为名,蛮横地克扣掉三分之一。
讽刺的是,Port Mafia这“高质量良心企业”的头衔倒非浪得虚名。
即使被盘剥,余下的薪水竟也奇迹般地维系着兰堂与艾尔在这混乱都市中最低限度的生存。
艾尔的存在本身,便如同一个无声的、冰冷的锚点,让兰堂那被血色浸染的日常,被迫保留了一方奇异的“净土”。
艾尔是安静的,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
对学习语言表现出令人绝望的迟钝,对外界的情感波动近乎绝缘,对周遭事物保持着一种近乎冷漠的疏离。
他只会用那双懵懂的金眸,茫然地追随着兰堂的身影,机械地执行着那些他能勉强理解的、最基础的指令。
夜晚,小小的艾尔蜷缩在兰堂临时布置的小床上,被厚重的棉被和毛毯裹得严严实实。
闷热感蒸腾,但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便又沉入那片无知无觉的混沌。
兰堂的例行公事,便是坐在床边,用他那低沉如大提琴的嗓音,诵读那些他钟爱的诗篇。直到确认艾尔呼吸平稳,陷入深眠,他才悄然起身,走向书桌。
那里,连接着遍布这间安全屋各个角落的监控屏幕。
是的,监控。
在艾尔到来的第二天,这些冰冷的电子之眼便无声无息地嵌入了房间的每个缝隙。
工作繁忙只是最表面的托辞,真正的源头,说深埋在那个浴室对峙的夜晚,在艾尔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诡异的针孔、无法拆卸的项圈痕迹,以及那与自身力量同源的、蛰伏在颈后的异能印记所引发的巨大疑窦与警觉。
这个孩子,显然来自一个极其特殊且封闭的环境,一个将人体视为工具或容器的残酷所在。
那些伤痕和针孔是实验的烙印,项圈是束缚的证明,而生活技能的彻底空白,则是长期被剥夺基本人性化生存的铁证。
他需要掌控这个谜团,需要防备那个制造了艾尔、可能仍在寻找他的、未知而强大的阴影。
艾尔不会洗漱。
刷牙、洗脸、沐浴……这些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于他而言却是空白一片。
他的成长环境似乎完全剥离了这些社会化生存的必要环节,仿佛他存在的唯一目的,便是作为某种功能的载体或实验对象。
清洁、进食、休眠,可能都被某种冰冷高效的流程所替代,无需他理解,只需他被动承受。
如今,被抛入陌生的人类社会,艾尔就像一个精密却缺失了基础操作手册的仪器。
当兰堂发现这个拥有神性眼眸的孩子,竟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活白痴”时,他只是沉默了短短两秒。
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近乎本能的耐心,如温润的泉水般涌出,淹没了那瞬间的错愕。
他妥协了,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曾这般教导过另一个懵懂的生命。
这种熟悉感,如同幽灵般缠绕着他失忆的迷雾。
记忆闪回至那个浴室里教导孩童常识的夜晚,一大一小两人,站在氤氲着水汽的镜子前,沉默对峙。
几秒后,兰堂眼睁睁看着艾尔将沾满薄荷味膏体的牙刷,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咀嚼,吞咽。
那一刻,兰堂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最终,他只能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干涩的一句:“至少你还知道嚼一嚼……”
艾尔对此倒是坦然接受。他的感官似乎被某种力量钝化过,味蕾如同蒙尘的琴键,嗅觉也迟钝不堪。
这具躯壳虽定格在幼童时期,但身上那些层叠的伤痕和印记,无声诉说着远超其生理年龄的残酷经历。
然而在兰堂看来,会吞食牙膏的艾尔,其心智成熟度恐怕连幼稚园的孩童都不如。
刷牙的动作被拆解、示范。艾尔学得很快。洗脸亦是如此。
唯有在兰堂为他清理那头标志性的银白长卷发时,艾尔才显露出孩童般的好奇。
雪白的泡沫在他小小的掌心被揉捏、塑形,这一次,艾尔不再对“水”充满反抗,而是对这寻常的清洁过程充满了探索的乐趣。
温热的指尖偶尔擦过他的头皮,带着一种与记忆中冰冷器械截然不同的、略显笨拙却小心翼翼的触感。
一种奇异的、近乎麻痹的放松感,如同微弱的电流,悄然顺着被触碰的地方蔓延开来。
他放任自己沉溺在这陌生的舒适感里,紧绷的神经末梢第一次尝试着松弛。
水珠滑落,再次暴露出那具小小的身体上,遍布的无声控诉那比苍白肤色更浅淡的陈旧疤痕和尚未完全消退的、深于肤色的淤痕,以及狰狞地蜷伏在皮肤表面、正处在结痂期的伤口。
兰堂的目光扫过那些刺眼的针孔印记,遍布手背、手臂,甚至靠近心脏的胸口。还有脖颈上那道无法摘除的项圈勒痕,材质不明,闪烁着冰冷的金属质感,以及手腕上长期佩戴束缚环留下的深刻印记。这些印记如同沉默的刺青,烙印着一段被黑暗吞噬的过往。
暖风终于吹干了最后一缕湿发,带来干燥的暖意。
兰堂轻轻拍了拍艾尔柔软的发顶,孩子懵懵懂懂地转过身,仰起那张苍白消瘦的小脸,金色的眼瞳如同受惊的幼鹿,纯净而茫然地望向兰堂。
然而,在那片纯净的茫然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依赖感,如同初春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溪水,正在缓慢地滋生。
艾尔不再仅仅是本能地躲避或承受,而是开始下意识地捕捉兰堂的气息、动作和声音,如同迷途的旅人下意识地靠近唯一可见的光源。
兰堂的存在,这个带着冷冽气息却又为他提供庇护和清洁的“巢穴”,正以一种艾尔无法理解的方式,侵蚀着他长久以来筑起的、对外界的绝对隔绝。
那一刻,兰堂坚硬如冰的心防,似乎被这纯粹的注视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拿出珍爱的诗集,并非出于刻意的温情,更像是一种被这极致脆弱的美所触动的、近乎本能的安抚。
不得不承认,艾尔的存在,精准地命中了兰堂那深入骨髓的颜控属性。
对着这样一个活生生的、脆弱易碎的“手办”,他心中竟生不出一丝杂念,唯有那无法解释的、源源不断的耐心。
正是这一瞬间微妙的心软,铸就了此后无数个夜晚的固定仪式。
低沉的诵读声,成了艾尔沉入梦乡的安魂曲。
那陌生的、抑扬顿挫的音节流淌在耳畔,不再仅仅是无法理解的噪音。
它们编织成一种奇特的韵律,包裹着艾尔,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在意识沉入混沌的边缘,一种模糊的、近乎安全的暖意,如同细沙般缓缓沉淀在他的心底。
这是艾尔第一次,在另一个生命体发出的声音中,感到了困倦而非警惕。
确认艾尔呼吸均匀,陷入深眠,兰堂才悄然起身,走向客厅。
他坐在沙发上,指尖捻起那几封来历不明的信件,在昏黄的台灯下再次展开。
信纸上的字迹依旧熟悉,内容依然简洁到近乎吝啬:委托他收养艾尔数年,报酬是一次“改变”的机会。
如何收养?何时结束?艾尔的身世?一概未提。
只有寥寥数语的基础信息。这更像是一份语焉不详的契约,托付一个沉重的谜团,许诺一个虚无缥缈的回报。
兰堂的目光落在信纸上,思绪却飘向了别处。
他对艾尔的“感官”确实复杂,从最初家门口的“捡拾”,而非冷酷地将其投入垃圾桶,便是一个无声的证明。
他是没有过去的人,记忆是一片荒芜的废墟。而艾尔身上,却缠绕着一种令他心悸的、无法言喻的熟悉感,如同废墟深处传来的、微弱却执着的呼唤。
如果收养这个孩子,能让这片无边无际的孤独荒原,透进一丝微弱的光亮,或者……仅仅是为他指向一条通往过去过去的小径?
这个孩子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题,一个可能与他失落的过去存在某种未知关联的线索。
翌日清晨,天光未明。
兰堂悄然起身,没有惊醒沉睡的艾尔。冰箱里食材寥寥,他勉力拼凑出一顿简陋的早餐和午餐便当。
至于晚餐……兰堂望着窗外依旧浓重的夜色,他决定了,他已是有“家累”的人了,不能再被Port Mafia那无良的加班文化肆意压榨!
临出门前,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仿佛能够顺着窗缝钻入骨髓。
兰堂毫不犹豫地套上厚实的羊毛衫,裹紧那件深棕色的大衣,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
美观?早已被生存的本能抛诸脑后,唯有绝对的温暖才是此刻的真理。
他迈着略显缓慢的步子,走向那座如同巨兽般蛰伏的Port Mafia大楼。
料峭的寒风刮过空旷的街道,即使裹得严实,未戴耳罩的耳朵依旧被冻得通红,如同两颗熟透的浆果。
年关将近,街道两旁的商铺却毫无节日气氛,只有一片萧瑟与麻木的沉寂。
兰堂对此毫不意外。
自日本战败,横滨沦为租界,这片靠海的土地便成了权力真空的法外之地。
不远处,常暗岛的阴影如同永不愈合的疮疤,提醒着异能战争遗留的伤痛。
没有本土政府的有效管辖,横滨的混乱早已超越了战乱本身,极道组织的火拼更是将暴力演绎成了日常。
一个连本土都未曾诞生过超越者(哪怕只是准超越者)的孱弱国家,又如何能奢望其掌控这座失控的港口城市?
这个世界的规则体系已足够复杂。
异能者是天生的宠儿,而立于顶点的超越者,则已无限逼近于“神”的领域。
艾尔颈后那个与他力量同源的印记,无声地昭示着这孩子也拥有着某种未知的、可能极其强大的潜质。
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力量在推动。或许,正是这份潜质,让那个神秘的寄信人相信,艾尔有能力在此世避开不公,最终踏上一条独属于他自己的道路。
只是此刻,这条道路的起点,正被横滨刺骨的寒风和Port Mafia大楼冰冷的阴影所笼罩。
兰堂紧了紧大衣领口,将冻得通红的耳朵更深地埋进去,步履坚定地踏入那片属于黑暗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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