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一种……奇怪的感觉。
艾尔蜷缩在残留着些许体温的被褥里,意识从混沌的深眠中缓慢上浮。
一种微弱却持续的光感,透过薄薄的眼睑,侵扰着他习惯的黑暗。这不是实验室惨白的冷光灯,也不是营养舱启动时幽蓝的指示。
它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质地,柔和,却又带着某种存在感。
他缓缓睁开眼。铂金色的眼眸适应着并不强烈的亮度,茫然地转向光源。
那扇巨大的、镶嵌在墙壁上的透明屏障,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叫“窗户”。
屏障之外,不再是记忆深处永恒的金属墙壁或漆黑管道,而是一片……晃动的、刺眼的白色。
那是什么?
艾尔没有任何概念。实验室里没有“天气”,没有“季节”,只有恒定的温度、湿度和循环的空气。
白色?那通常是实验员的制服,或者是某种特殊试剂的标签。
但如此广阔、覆盖一切的白色?从未见过。
身体先于困惑做出了反应。他试图坐起身,观察那奇异的景象,却在长期的拘束和实验影响下,四肢协调性尚未完全恢复。
他一个失衡便从床沿滚落下去,厚实的被褥吸收了冲击,避免了疼痛。
随后艾尔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面上。
这触感也陌生,因为实验室的地面是特殊防滑材质,从不如此光滑冰冷。他的体温本就偏低,此刻脚底传来一种尖锐的、不舒适的凉意。
但艾尔无暇顾及,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片占据整个视野的白色吸引,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摇摇晃晃地走向那扇透明的屏障。
小小的手掌贴上冰冷的玻璃。
好凉。比地板更甚。
他看见自己的呼吸在玻璃上凝结出模糊的白雾,又迅速消失。
于是艾尔试图更近地观察着外面:白色覆盖了地面,覆盖了远处奇怪形状的凸起物,也覆盖了庭院里那个枝桠伸展的、巨大而沉默的物体。
一些细小的、同样白色的颗粒还在缓缓地从上方灰色的“穹顶”飘落。
好奇。
那是纯粹而巨大的好奇,如同初生的幼兽第一次睁开眼打量世界。
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脚下刺骨的冰凉,忘记了腹部隐约传来的、被他习惯性忽略的微弱不适感,毕竟饥饿的信号对他而言如同隔着一层厚玻璃。
他只是将整个身体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片从未想象过的、铺天盖地的白色。
雪?这个词汇不存在于他的认知库。
兰堂的居所是寂静的。
浴室内摆放着他准备给艾尔的牙刷与牙膏,艾尔上次的“牙膏事件”让他心有余悸,决定暂时不主动引导。
厨房里,微波炉保温着他出门前准备的简单食物。
床铺上,叠放着匆忙找来的孩童衣物。但这些,都无法穿透艾尔此刻被那片白色完全占据的感知壁垒。
艾尔并不懂语言,于他而言日语是全然陌生的噪音。
兰堂后来尝试的英语同样无法在他意识中形成意义,他与这个世界的沟通,被无形的、厚重的墙壁隔绝。
于是艾尔只能通过动作、指向和兰堂的表情去猜测极其有限的意图,结果往往南辕北辙。
兰堂因他“吞食牙膏”而流露的复杂情绪,也许是愤怒、无奈又或者是担忧,可惜这些艾尔都通通感受不到,艾尔只能感受到气压的变化,却完全无法理解缘由。
沟通的鸿沟,深不见底。
窗外的景象缓慢变化着。
覆盖在巨大物体枝桠上的白色,似乎在慢慢变少,化作透明的水滴坠落。
艾尔看得入神,长时间的凝视和寒冷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最终思绪在这种奇异的安宁与感官冲击下变得模糊。
“活着”的感觉,对艾尔而言也是陌生而疏离的。
在脑海中的记忆深处,只剩下撕裂般的剧痛和无尽的黑暗,还有能量失控爆发时吞噬一切的强光。
然后……然后是什么?
再一睁眼,他就在这里了。像一台被意外重启的机器,被放置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
在哪里,似乎都无所谓。
没有指令,没有实验台,没有注射器和冰冷的束缚带。
只有这片……奇异的白色。还有兰堂。
兰堂……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艾尔无法用任何概念去定义。
但本能地,兰堂的存在,没有触发他体内预设的警报程序。兰堂的动作有时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指尖偶尔擦过的温度,为他擦拭头发时的笨拙,念诵那些陌生音节时低沉平缓的语调……
这些细微之处,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微小石子,激起一圈圈难以察觉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一种模糊的、趋近的本能,让他觉得靠近兰堂时,那片笼罩着他的、永恒的实验室阴影,似乎会淡去一点点。
艾尔喜欢这个没有刺鼻消毒水味的房间,喜欢身下柔软温暖的“休息平台”,喜欢不需要指令就能陷入的黑暗,喜欢醒来时能看到这片晃动的白色……更喜欢此刻,无人打扰、可以独自面对这片陌生奇景的寂静。
厨房里食物的存在被艾尔彻底遗忘。
进食?在他的过往经验里,那意味着通过特定的接口注入维持机体运转的营养液。
没有“咀嚼”,没有“味道”,没有“饱足”的愉悦感,只有能量补充的冰冷确认。
口腔和肠胃的蠕动需求,早已被那种灌输模式钝化甚至屏蔽。此刻腹部的空虚感和身体的阵阵寒意,在他庞大的“忍受阈值”中,属于可以忽略不计的“低优先级信号”。
寒冷在无声地加剧,单薄的丝绸睡裙无法锁住任何体温。
手脚的麻木感越来越重,小巧的鼻尖冻得通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白雾。
眼前的白色世界开始出现细微的晃动和黑点,然而,艾尔依旧固执地贴在玻璃上,仿佛要将这从未见过的景象刻入芯片。
屋内的一切人造物,都无法与窗外那片充满未知的、动态的白色世界相提并论。
艾尔抿了抿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喉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意义不明的气音。
这是他能发出的、最接近“表达”的声音。
没有词汇,只有一丝纯粹的、对所见之物的触动。
身体在发出更强烈的警告 视野摇晃得厉害,黑暗的斑点不断扩大。
陌生的环境并未引起恐慌,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漠然,让艾尔放弃了任何调整姿势或寻求温暖的行动。
艾尔习惯了忍耐,习惯了在无指令状态下保持静止,无论外界环境多么恶劣。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蜷缩的角度,将身体的重量更多地靠在冰冷的玻璃上,目光依旧穿透黑暗,投向那片不断飘落白色颗粒的灰色天空。
屋内彻底陷入黑暗,唯一的光源是窗外清冷的月光和远处街道昏黄、模糊的光团。
横滨的冬夜,漫长而沉重。
当兰堂踏出Port Mafia大楼时,暮色早已沉入墨色的深渊。
傍晚六点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如同冰冷的针,瞬间穿透衣物,刺入骨髓,冻得他牙关都在细微打颤。
这是兰堂失忆后在横滨度过的第二个冬天,不过与去年那蚀骨的、只有壁炉跳跃火光作伴的、吞噬灵魂的孤独相比。
今年……房子里有了一个微弱的“光点”。那是一个带着满身谜团、与他失落的过去可能存在某种神秘联系的孩子。
也是一个……让他莫名无法彻底硬起心肠的孩子。
在读完那几封语焉不详的信件后,兰堂暂时搁置了对艾尔“身世”的深究。
失忆的自己如同行走在浓雾中,对过去和未来都一片茫然。而艾尔身上那种懵懂的沉默、对外界的全然疏离、那颈后与自己异能印记同源的符号,都萦绕着一股令他心悸又困惑的熟悉感。
或许他需要这孩子作为线索,去探寻自己空白的过往,也应该试图理解那所谓的“改变”机会指向何方。
但兰堂房内心深处,对艾尔本身,也滋生了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的、混杂着怜惜与责任的柔软情绪。
这情绪,与他惯常的冷漠疏离格格不入,却真实存在。
兰堂对横滨毫无归属感。
因为横滨的混乱血腥,只让他感到疲惫和厌倦。
偶尔瞥见的蔚蓝海面,在失忆后的梦境或清醒的惊鸿一瞥中闪过,醒来后却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内心的空洞如此真实而巨大。孤独是永恒的背景音,窗外的夜幕是吞噬希望的巨口,薄雾如同凝结的叹息,冰冷地压在他疲惫的灵魂上。
兰堂憎恶寒冷,更憎恶Port Mafia弥漫的腐朽气息。
渴望温暖如同无法治愈的顽疾,而绝望则在其上盘根错节。寻不到过往的踪迹,他只能在寒夜中惊醒,被无边的空虚淹没,然后守着壁炉,等待黎明那点微茫的光。
然而此刻,踏着积雪归家,一种异样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在他冰冷的心湖中漾开。
兰堂期待着推开那扇门后,屋内的暖意和灯光,期待看到那个安静的孩子。
哪怕艾尔只是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坐在角落,或者已经蜷缩在床上睡着了。
这种期待,不同于壁炉的热度或诗歌的慰藉,它带着一种奇特的、与人相关的温度。
这让兰堂恍惚觉得,这个冬天,似乎……真的不那么难熬了。
但是——
当那栋熟悉的双层房屋轮廓在风雪中显现,兰堂的心跳却猛地漏了一拍。
没有灯光,窗户一片漆黑,没有一丝暖黄的光线透出,也没有暖气运转的微弱声响。
一片死寂,如同冰封的坟墓。一股比风雪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艾尔……?
那个孩子……还在吗?
浴室里的对峙,颈后的印记,夜间的诵诗,他笨拙学习洗漱的样子……难道这一切,连同这微弱的期待,都只是他被极致的孤独逼疯后,精心编织的一场幻梦?
恐慌,一种兰堂极少体验的情绪,伴随着被欺骗的冰冷感,悄然爬上心头。
兰堂抿紧薄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近乎粗暴地从大衣口袋里摸出钥匙。金属插入锁孔的“咔哒”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尖锐得刺耳。
“咔哒。”门开了。
屋内黑暗,冰冷,死寂。
预想中的暖流没有涌来,只有凝固的、能冻僵呼吸的寒气。
兰堂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他几乎是立刻看向厨房,因为那里有他早上特意设置保温的小电煮锅,指示灯孤独地亮着,锅盖边缘一丝水汽也无,和兰堂离开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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