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出声的瞬间，大雾似乎向着某一处聚拢，渐渐地形成了一个人。
他背对着林鱼，只轻轻侧了些脸，余光里只能瞧见还未曾停息的涟漪。
涟漪的中心，是那个告诉他，如果愧疚，就永远不要醒过来的人，他想，她不会想见到他。
蔺玉拖着雾气，往更深处的黑暗走去。
“蔺玉！”
林鱼往前迈了一步，她更加确信地开口，只是蔺玉根本不理会她的呼喊，头也不回地一直走。
“我叫你站住！”林鱼一声怒吼，无数的荆棘从打开的腹腔中涌出，它们急速前进，不过须臾之间，就死死缠绕上了蔺玉的四肢。
荆棘拉直，它将蔺玉面朝林鱼，躯体张开地吊在了林鱼面前。
林鱼和鬼魅一般，瞬间移动到蔺玉的眼前，她的双眼发红，又晶晶亮亮，“你是蔺玉。”
“对不对？”她的嗓音轻轻颤动，眼眸中白发系在身后的人和躺在病床上的人重合，她的心口突如其来的堵塞。
蔺玉缄默，他别开脸，自始至终不敢拿正脸对着林鱼，她知道他和明珏之间发生过的事，他怕她厌恶，也怕她看穿他何止一点的愧疚。
林鱼的心里已经知道答案，只是如果他是蔺玉，那么因为误会对他恶语相向，还诅咒他永远醒不来的她，又成了什么？
“如果你对我有一点的愧疚，那就和她们一样，永远不要醒过来。”
她说过的话如同恶魔的低语一般，只是这次不再向着蔺玉，而是萦绕在她的耳畔，击打着她即将崩溃的心理防线。
“不是我……我不是有意的。”林鱼捂住耳朵，蹲下了身，捆住蔺玉的荆棘软化退回，到最后只剩下覆盖在林鱼躯体表面的那些。
蔺玉看着无助的林鱼，他长久以来死水一般的眼眸漾开星星点点的波澜，他无视林鱼满身的荆棘，蹲下来伸出手抱住了她。
向内生长的刺刺穿林鱼的心脏，现在，向外生长的刺刺穿了蔺玉的心脏。
荆棘没入血肉，林鱼停止了呢喃，她不敢抬头。
她感知到蔺玉微弱的把她更紧密拥进怀抱的动作，然后，是他的脸，不顾她肩上的荆棘，停在了她的颈窝旁。
她早就嗅不出血的味道，但她还能感受到温度，温热的血沿着她的脖子向下流淌，温暖的体温沿着她们相贴的肌肤延伸。
她怎么可以，再伤害蔺玉？
林鱼抬头，利剑般的荆棘顷刻化作软烂的黑泥，从她和他之间乍然泄落。
她抬手，不等她的手碰到蔺玉的背，蔺玉突然向后倒了下去。
面色苍白的蔺玉躺在黑泥之中，他的血像溪流，净化了一地的黑色。
“蔺玉。”
林鱼叫他。
“林鱼。”
她听见有人叫她。
林鱼在课桌上醒来。
她迟缓地睁开了眼睛，最先入眼的是撑在她桌子边沿的一双手。
“林鱼？”王珂试着叫了声。
她的声音响起的时刻，残留在林鱼脑海中的水与雾急剧退却，连同梦中发生过的事。
林鱼眨了眨眼，她动了动血液循环不畅的双腿，忽略脚底板一阵发麻的刺痛，她把脖子从桌子上抬起来，坐直了身体。
她迷离着一双眼睛看向王珂，目光下移，再看到王珂扶着陈昱璐胳膊的手。
一番打量过后，她的眼神逐渐清醒，王珂率先出声打破三人间的沉默，“你醒了？”
林鱼点了点头，她看着站在她座位旁仿佛有什么事，一直不回座位的两人，问，“你们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和我有关？”
“没有。”陈昱璐的眼睛往地上瞟了眼。
王珂瞧她不好意思说的扭捏作态，她叹了口气，可从来不管陈昱璐的面子，直接和林鱼说，“她什么也没干，下个两级的阶梯，还给自己的脚扭了。”
这么丢人的事当面说出来，陈昱璐难得脸红，她扭了扭身体，一时没有注意，左脚也跟着动了起来，不等她扭多大的幅度，就听她“嘶”的一口凉气，“我去！”
她皱起整张脸，表情痛苦。
林鱼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她痛苦的来源，只见陈昱璐的左脚姿势像是给人展示鞋子一般，只有脚尖点在地上。
陈昱璐这一声也给林鱼彻底叫醒，她大概知道了王珂和陈昱璐站着不回座位的原因。
她把椅子往后退退，然后再把桌子拉到了自己的身前，和陈昱璐说，“先坐下来，你们没有到医务室看一下吗？”
王珂先自己进到里面，然后她扶着陈昱璐侧着坐下来，扶的空隙她回林鱼，“没有，回来的时候她说没什么感觉，就是刚刚上楼，她不知道是不是又动到了扭的地方，突然就疼得走不了了。”
“我说我陪她去医务室，她死活不肯，我就只好扶她上来坐回会儿。”
陈昱璐把脚伸在外面的走道上，她双手抱着大腿给自己的脚找到合适的姿势，这样虽然不能完全避免疼痛，但也缓解了不少。
她又能笑嘻嘻和两人说话，“就是扭了下，不严重，等下冰敷一下，晚上睡一觉说不定就好了。”
王珂听不得她这么心大的言论，“还说不定，要是不好，晚上你疼得鬼哭狼嚎，我看你上哪儿找医生。”
“呸呸呸，乌鸦嘴，你可盼我点好吧，我本来可以好的，你这么一说，要是不好，半夜你最好睁着眼睛睡，不然我可要到你的梦里找你的，倒时候我俩鬼哭狼嚎的指不定是谁呢。”
陈昱璐转过头，说给王珂的话，林鱼听了进去，睡眠给予她的疼痛豁免权到齐，她的小腹突然咯噔一下，她整个人抱着身体往回缩了缩。
血块从子宫剥落的痛感明显，林鱼不知道怎么的，肋骨中间的心脏比肚子对疼的反应更大，直到晚自习下课，她的肚子消停，她的心口还若有若无地残留着疼。
陈昱璐到底是没有去医务室，她开开心心度过下午和晚自习，在林鱼的帮助下，蹦蹦跳跳地回了宿舍。
谁都没有想到白天王珂说的话，在晚上成了真。
陈昱璐自从上了床，她就没有真正的睡着过，左脚的疼一阵一阵，在她以为这一波结束，可以安然入睡的时候，下一波紧接着就袭来。
夜半安静的寝室传出小狗受伤般的哼唧，林鱼在梦里，还以为又梦到哪路妖魔鬼怪，她登时桃木剑、十字架还有木鱼都给自己整在了身上。
结果在上铺逐渐频繁的翻身中，她慢慢地意识到声音不是她的梦里的，而是宿舍里的。
眼皮下的眼珠滚动几下，林鱼醒了过来，她望着上铺的木板，盯了有好一会儿，确认是陈昱璐睡不着的动静后，她轻轻地坐了起来。
她打开床头的台灯，还在翻身的陈昱璐忽然不动了，林鱼悄悄地爬上上下铺之间的横梯，站在横梯中间，小声地喊，“陈昱璐。”
陈昱璐背对着她，她回过头来，声音里尽是委屈，“林鱼，我疼得睡不着。”
林鱼的心里一跳，她短暂地思考过后，“你等我一下，我帮你叫宿管阿姨。”
她从横梯上下来，轻声拧开反锁的宿舍门，出了门，她上下只穿着睡觉的秋衣秋裤，在寒凉又黑的走廊里狂奔。
她下到一楼，跑到宿管阿姨的宿舍，慌张地在门上重重地敲了敲，“阿姨！在吗，阿姨！”
叫了两声，宿舍里就亮起灯，听到宿管阿姨起床的声响，林鱼就没有再敲，她退开站在门口两步外的地方。
宿管阿姨开了门，她披一件毛衣在身上，睡眼朦胧地问，“同学，什么事？”
林鱼咽下跳到嗓子眼的心，“阿姨，306，我们宿舍的同学，她脚疼得睡不着，她可能需要去医院。”
“脚疼？怎么弄得？”
“下午体育课扭了下。”
“扭了下啊。”宿管阿姨侧头往屋里桌子上的闹钟看了眼，“这个时间，校医不在学校住，她很严重吗？”
林鱼疯狂点头，生怕宿管阿姨不信她。
宿管阿姨看她停都不停的上下点的头，蹙着眉摆了摆手，“你带我过去看看。”
“好！”
林鱼在前面带路，宿管阿姨跟在后面，她看着走两步就要停下来看她有没有跟上的林鱼，无奈抖了抖披着的毛衣，加快了脚步。
两人到306的时候，宿舍里开了大灯，另外两个舍友也起床站在了陈昱璐的床边，陈昱璐坐在床上，她的两只脚伸到护栏的前面。
宿管阿姨一进来，朝陈昱璐的床上一探头，就看见她肿的和馒头一样高，现出乌紫的脚腕，她顿时着急起来，“我的个老天，刚扭的时候不去医务室，拖到现在你也是心大。”
说完，她在身上四处摸了摸，想起自己没有穿制服，手机不在身上后，她赶忙往回走。
走前交代陈昱璐和其他人，“你能下来吗？我给你叫救护车，你们几个，帮她一下。”
宿管阿姨走了，陈昱璐自己摸索着到横梯边，她先下右脚，等到左脚找到横杠的时候，她的脚一沾到上面，就和踩在了冰面上一样，整个人冻在了原地。
林鱼和其他人看得揪心，干脆大家一起上手抱住陈昱璐的腰，把她从横梯上抱了下来。
救护车来的很快，宿管阿姨不能丢下整栋楼的学生，林鱼和程朵作为室友，跟着上了车。
救护车十几分钟到了医院，医生给陈昱璐拍了片子，结果确诊她是骨折，医生立刻给她安排了打石膏。
大概是到了医院，医生都在场，陈鱼璐安心不少，她不怎么哼唧了，只在医生为了固定掰她的脚时，她会发出两声痛彻心扉的怪叫。
林鱼听不得，再加上鼻尖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她倒觉得自己比陈昱璐这个病人还要紧张心慌。
陈昱璐把她当安抚玩偶抓住她右边的衣角，她自己别开头不敢看医生打石膏的过程，用左手抓住了自己另一边的衣角。
在她长度适中的外套变成潮流新款oversize前，医生终于发出解救林鱼和外套的信号，“好了。”
林鱼重重呼出一口气，陈昱璐松开了她，她把陈璐璐交到程朵的手上，“你看一下，我……”
她断了口气，深呼吸之后接着说，“出去透一下气。”
林鱼对市医院已经熟悉，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之前有电视的大厅，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电视上依然在播放新闻，林鱼这次看了进去，往常无聊的新闻，她竟然看得津津有味起来。
她这排座椅的尽头坐着一位不知照料哪位病人的护士，她也抬着头看新闻。
“小倩！”
有人急忙忙走过来叫她，她看了眼来人，没有起身，笑着和过来的护士说，“看你这个样子，又是在找谭君？她又乱跑了？”
林鱼的背一怔，谭君？那不是明珏的母亲吗？可是513躺的……
是蔺玉啊。
脑中出现蔺玉的名字，所有随着水与雾退去的记忆像不可阻挡的潮水一般涌现，她记起了蔺玉，与她在血和荆棘中相拥的蔺玉。
林鱼的手捏紧腹部的衣服，她不自觉把耳朵往护士那边伸了伸。
“可不是吗，最近她跑的次数越来越多，说什么都不管用，也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来了什么。”
小倩瞟了眼四周，她放低音量说，“唉，听说那位的状况自从年后就一天不如一天，都说母子连心，她们虽然不是亲母子，但人疯了还惦念着他，估计也是老天可怜，给她们多几次见面的机会。”
“唉。”两护士接连叹气，“不说了，我还要忙，要是看见谭君，联系我一声。”
这护士前脚刚走，小倩照顾的大爷也要回房睡觉，她陪着大爷也离开了大厅。
只留林鱼一个人坐在这里，反反复复想起她们说的一句话，那位自从年后……不就是她说过那些话之后吗？
蔺玉他真的听见了她说的那些话。
林鱼低垂下了眼，她内疚地站起来，望向一旁的电梯，片刻，她攥紧手，搭上了上行的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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