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厘米做了个梦。每到雨天,他就容易做这种梦。
梦里,是和梦外一样的狂风骤雨。
他看到母亲被那个人渣掼倒在地,拳头比外面的雨还密集地落在母亲身上,一下,又一下。母亲放声哭泣,头绳被扯落,她的头发和血丝狼狈黏着在一块。
“不许欺负妈妈!”顾厘米冲了过去,那时候的他个子只比课桌高出不到一半的公分。
他嘶咬着那个人渣的手臂,抡着的拳头继而落到了他身上,肚子、头、脊背,都在被捅。
花眼的视野里,母亲艰难爬起身,往屋外冲了出去。人渣怒吼一声,追了上去。
顾厘米浑身的肉都像被绞过似的,他努力地撑起身子,跑出屋子,跑进大雨。他想寻找母亲的踪迹,可身后只有人渣的犬吠。顾厘米太害怕了,他躲在一堆垃圾里,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睛,他身上的伤在发炎,在疼。周边的垃圾带着一股死老鼠和下水道沤出的馊味,那味道直从天灵盖刺激到食道里。熬到人渣走了,顾厘米爬出垃圾堆,趴在地上作呕作吐。
他在一个小小的别人家的屋檐下度了一夜。雨下了一夜,他淋了一夜。
后来以后的雨天,他的骨头就开始泛疼。
连同他的梦里,都充满惶恐。
顾厘米是被一阵风惊醒的。他眼睛迷茫地四顾,看到许潮睡在自己旁边,而他手里握着个已经冷却的水瓶。
“……”顾厘米好笑地翘了翘嘴角。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许潮身上。许潮睡着了还拿着他的书不撒手,看来是看着看着睡着了。
他们俩个真有病的。
好好的宿舍,教室不睡,非跑来睡这么个漏雨的破天台。
周五放假前照例开场班会。地震灾害自救的主题班会过后,班主任还叮嘱了一件事,要大家下周来的时候带班费来交。
下了班会班主任把顾厘米叫出去谈话。当时许潮去历史老师那里领作业,回来时把他们的对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班主任说:“顾厘米,目前你这学期的学费只交了一半。学校把你的住宿费免了,你不买课本,不交书费,那没关系,可你的学费现在四月份了还没交齐,财务处让我催你了,你再不交的话,恐怕就得面临退学的情况了……”
顾厘米的声音有点低,许潮没听见他的回答。
许潮比顾厘米先进教室。看到顾厘米回来,许潮忍了好一会儿,才对他说:“你要是很缺钱的话,可以申请贫困生助学名额。”
顾厘米从眼角觑了他一眼,语气是漫不经心的笑:“不用了同桌。”
“贫困生名额,还是留给你们这种好学生吧。”顾厘米说得轻轻的,许潮分辨不出那是自嘲还是别的,“就我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还是别在我身上浪费了。”
-
顾厘米在小区门口抄着兜,徘徊好久,还是进去了。
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补足他的学费。房子里依然没开灯,顾厘米走进一间卧室,谨慎地回头望了又望。
母亲宋心阮跟顾军离婚那年,顾厘米刚上五年级。顾军带着顾厘米,只是延续了离婚前对他的方式,把顾厘米当撒气包,根本不管他吃喝拉撒。
顾厘米有次在家饿了整整三天。还是小商店奶奶看见他久久盯着大黄狗吃着骨头,觉得可怜,给了他盛了碗米饭吃。
后来顾厘米就靠宋心阮接济。在学校无人在意,在家无处可躲的日子里,顾厘米每天最大的希冀,就是去母亲房子的那扇窗口,看到她用温暖白皙的一双手,交给他零用钱。
可是母亲不单是他的母亲了,母亲有了新家,有了别的孩子和家人。母亲长时间接济,母亲的丈夫不满意了,他让顾厘米滚远点,说母亲没有抚养他的义务。宋心阮没有办法,只得在偷偷塞给顾厘米二十块钱后,哀求顾厘米不要再出现了。
顾厘米没了钱,他想去打工,老板嫌他是毛头小子,不肯要。顾厘米去捡垃圾,一个易拉罐一角钱。他背着粗麻袋在垃圾堆里捡了三天,跟回收站的人换钱,挣的钱只够买一瓶水。
顾厘米只好去偷钱。
他偷顾军的。顾军的钱藏得很隐蔽,顾厘米上次只偷到了十块钱。十块钱,他用了快一个月,三餐断断续续地吃,有时候空着肚子,只灌免费的凉白开。他会睡觉,要么饿醒了,要么睡饱了,就不饿了。
顾厘米不知道顾军这次还把钱藏在一个地方没。他翻开桌头柜最底下的抽屉,里边躺着红色的,绿色的,橙色的钞票。红色的票子有好几张。
顾厘米的心狂跳起来。他把那些票子揣进兜里,像把票子捅进了嗓子眼,能听见愈发尖锐的心跳。
顾厘米不敢多停留,他往大门跑去,正面迎上一双阴恻恻的眼睛。
顾厘米被恶狠狠地踹在胸口,一个跟头栽在地上。顾军一脚又一脚地踢着他身子,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死兔崽子,还敢跑?老子让你跑!”
顾厘米熟练地把四肢抱作一团。心理麻痹了,似乎身体也跟着麻痹,可以屏蔽掉外界的伤害。
拿到钱就好。顾厘米想着,竟是松了一点气。这挨打还算值。
-
顾厘米周一又没来,第二天他来时,桌上的卷子堆成了一个低矮的雪山。许潮善意提醒他说:“这些明天要交。”
顾厘米转向他,笑:“同桌,借抄一下呗。”
许潮把自己的卷子给他抄了,但他怀疑顾厘米是第一次抄作业,否则怎么会干出把名字都抄进去的这种愚蠢事。
隔天晚自习,班主任找到两人,表情阴晴不定:“你,抄作业,晚读去外面罚站。”她随后转向许潮,语气轻了一点,“你把作业给别人抄,也去罚。”
晚读,教室外。
许潮还在百思不解:“班主任怎么知道你抄的我?你不是只抄了选择题吗?”
“那大概是……我把许潮这两个字也抄进去了吧。”
震惊终于使得许潮那张面瘫脸产生了一丝丝裂痕。看顾厘米笑得前仰后合,许潮气不打一处来,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
“嘶……疼。”顾厘米的声音登时弱下来,可怜兮兮地软了身。许潮一下子不镇定了,他想去搀扶顾厘米,在看清了他嘴角藏着的笑弧,忙又补了一刀。
“啊。谋杀同桌啦!”
“你还装?”
高一的期中考快到了,这几天中午许潮都专心于复习功课。
顾厘米就无所事事得多了,睡醒了他没事做,依然在许潮耳边分享自个的碎碎念。
远处风起,槐树的叶子扬起一道碧绿的海浪,蝉鸣都弱了好多。
顾厘米就看着那个方向说话了,他说:“同桌,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许潮头侧过来,他在思考顾厘米不像是会问出这种问题的人,但还是回答了他的话:“医生吧,或者护工,能照顾残疾人的那种。”
他的理想显而易见与许奶奶有关。顾厘米嘴角无声地弯了弯,他仰目,那一刻,天上的云朵和太阳像落入他的眼睛里:“我的话,想当警察。”
“警校的话,分数要挺高的吧。”
“对。所以只是想想。”顾厘米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他看许潮,“你呢,文科学医,应该也不怎么容易吧。”
“嗯,文科可以试试中医学。但以后也不一定学医。”
“说得对。现在才高一,同桌,你还有无限可能呢,加油。我看好你。”顾厘米反倒给他加油打气了。
许潮目不斜视:“你也是吧,现在背点下周要考的科目,还能临时抱佛脚。”
顾厘米脑袋滑到他的外套枕头里了,许潮听见他低低的笑:“我还是算了嘛。睡了,同桌……午安。”
“……”许潮翻页的力气轻了一些,“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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