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儿，吃饭。”
晌午时分，专属于我的“开饭铃”如期而至，我立刻放下了手中快翻烂的字典以及只有不到半截拇指长的铅笔头，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目光紧紧追随着给我送来午饭的林佑安。
一碗糙米野菜粥端到我面前。佑安捧着自己的那只碗坐在我对面的床铺上，热腾腾的水汽蒸盘着圈儿上升，熏得她眼角微微湿润，忙碌了一早晨她耳边的碎发不知何时也垂落下来。
这粥有说法。我先是如她所愿地端起碗喝了一口，在佑安托着瓷碗碗边贴近唇瓣的时候，我开口“佑安，下次不用特意把你碗里的米匀给我那么多，吃不了浪费，你还饿着。”
“每次都说吃不了，每次都看你吃的干干净净。”佑安颠晃着手里那没有几粒米的稀粥，凑近了抿上一口“你还想在穗儿面前晕过去一次？”
哎。怎么总揪着这事儿不放……我幽怨地喝了满满一大口的米粥以表决心。
刚来野战医院那几天我忙着跟沈医生核对受伤的人数，不知不觉熬了两个大夜，沈医生期间还几次催我去休息，我也只是嗯啊的应下。
等她第二天看见我的时候还寻摸我怎么这么快就休息结束了，谁想到我是根本没睡。
加上第三天早上我什么也没吃，穗儿摘了白茅草给我解馋，还没等接过呢我就直愣愣栽倒晕过去了，把那小丫头吓得哇哇喊人。
在哪之后沈医生，佑安，穗儿三双眼睛盯着我休息吃饭，真把我当半个伤员病号来看了，我为了证明自己生龙活虎就得听她们的话，多吃东西……
佑安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方团长他们今天下午就能抵达野战医院了。
中午给医院打电话报告位置的人有着浓厚的日本关东腔夹杂地方土言与普通话，听着特别扭，沈医生接听的时候全程凝眉，特务拦截？但他还一口一个“我军”“八路军”的。
最后把我拉过来实时翻译，我刚凑近电话就猜到对面何方神圣，全程保持静默。
佑安端着一木盆洗净消毒的衣物出去晒，路过拨号室，看到我和沈医生严肃凝重的表情以为是什么紧急呼救，都摆出了要执行命令的准备姿势。
情急之下，我边认真听电话边用手比量“打电话”有比划出两个圈，往鼻梁骨上一架。
林佑安赏给我俩一人一个白眼。
电话挂断后，沈医生话里有话的说了句“你俩这么默契。”
我也没多想张嘴就回答她，说“嗯，佑安还说要当我右手呢。”
“电话里那个人，你们认识？”她追问。
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四眼仔拔草，他原地起立然后恭敬鞠躬的模样，我抖了个寒颤，在沈医生不解的目光里我打哈哈说下次告诉她。
知道方团长要来，我一早就把译文叠在口袋里，不值班有时间就翻出来读读是否文从字顺，有哪里还需修改，就六页纸还不得做到尽善尽美吗？
我那记录伤员名单的册子写满了，第四次核对翻译稿的时候，沈医生送来了新的，希望出现在这本册上的名字可以少一些。
“你好像很关心那个四眼仔。”佑安撩开白色的隔帘走进来，白褂把军衣包裹的严严实实，右臂上鲜艳的红十字随着她处理工具的动作在我余光里晃。
“我只关心我这工作做的到不到位，方团长愿意接受他但是我不一定。”
她弯下腰，我便抬手帮着打开储物柜的门，顺便护住容易磕碰到她头的尖角，佑安果然是放了工具就急着起身，额角刚刚好碰到我的手背。
佑安看看我的手，又看看满眼都是翻译工作还在默读句子的我，随后我感觉手腕上被套了个毛茸茸的物件——狗尾巴草手链。她就像标记了处地点一样，在我的手腕上留了个专属标志。
“佑安，你老把我当小孩子哄，我看你也总是聊起那个四眼儿，你才是关心他吧。”我把问题扔回给她。
“我关心的是你。”她的背影顿住，身上的白大褂和雪白的隔帘融为一体，剩个清瘦的轮廓，过了好半天才转身“你身体不好，我不瞎，能看出来。”
我抽出随身小刀削铅笔，静静等待下文。
“你胃疼，起码持续一周多了。”
“林主任眼真神不错，我以为我演的很好呢。”
佑安又换上厉色，一字一句地警告我“你再给我演试试？把命演没了怎么办？！”
我挺直脊背，想把话题往轻松里带带，伸手牵住她的衣角晃悠，声音里却不禁带上了紧绷感“那你救我的命不行嘛？”
但林佑安咬死了不松嘴，将我攥着的衣角扯回，那只手链也掉在地上散成了三股草绳“你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光我救你有什么用？！”
我被劈头盖脸的指责砸得说不出话，佑安的过激反应有些出人意料，我的指尖蜷缩几下后怯怯地收回来，拿起那小节骨的笔头口手共用地在纸上圈画。
空气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发顶，没再说话，却也没走。
过了会儿，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覆在我攥着笔头的手背上，力道很轻，像怕碰碎什么似的。
“别动……左手写字本来就丑……”我的声音干的发涩。
“我给你拿新的，笔太短了你使不上劲会越写越累。”
佑安攥着了我握笔握红的手，掰过来贴在她的脸颊上，手的微凉和她脸颊的柔软温暖相接产生很微妙的触觉，我还沉寂在被凶了的委屈中，泪眼汪汪的由她摆布。
我没有第一时间就看懂佑安眼波中的情绪。
“鸢儿。对不起。”
我说，佑安，你是对的，如果我先一步倒下了战损情况没人记录，就没人能记住那些牺牲了的同志们了。
这不是她想听到的话。佑安蓦然合眼，将我捉摸不透的情绪重新掩盖好。
等她走出去后我才敢揉去眼角的泪。自从右手失能之后我一直想装作正常人那样，但现实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演戏，我确实是残了，右手再也握不住笔，拿不起输液瓶，不能那么流畅的记录，更不能帮医护员的忙，所以我也不想麻烦她们……
泪怎么也擦不完。我咬紧了那手腕，有痛觉，却一动不能动。
没人抱怨我写字丑，动作慢，都是我在“庸人自扰”。有时我甚至觉得与其留着它做个花瓶摆件，还不如一刀砍掉来的痛快。
可这想法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佑安，她定会打我的。
窗外，吉普车的声音大起来伴随着泥水溅落的声音，是方团长来了。迎接他们可不能是哭丧的脸，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大脑才冷却下来。
我哭的身体发热，外套实在穿不住了干脆脱下来搭在床上，只穿着白衬衫。
沈医生，佑安，还有其他的同志已经排好队，我则趁机插在队伍后面，远远的看见方团长和他的两个警卫员头戴着草茎与布条编成的伪装草环走下来，身后还踉踉跄跄跟着那个四眼仔，他手里抱着垛铺盖，上面挂的搪瓷杯叮铃铛啷打晃。
一束目光穿越重重人群望向我。是林佑安。等我再想抓住这目光时，她又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方团长将在场的每个同志都看一遍，日夜兼程而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他粗粝的手掌在沈医生的肩膀上拍了拍视作鼓励，接着就是照常的宣讲鼓舞军心环节。
他嘶哑的嗓音坚定而有力量“同志们，知道你们这次转移用了多长时间吗？八天！八天的急行！太行是什么山？那曹操写过一句诗‘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这可是经过古人认证的险山啊！咱们医护队的同志只用了八天就给拿下来了！！”
人声鼎沸，大伙拼命的鼓掌，粗气与叫好声音如霹雳，如炸雷，是海浪，一浪高过一浪。
方团长挥手示意“我知道，大家心里还有气，还有怒！凭什么小鬼子在我们脑袋上飞几架飞机，架两架机枪迫击炮就给我们轰到山沟沟里了呢？！”
“但是——主席一句话说得好‘此处吃亏，彼处胜利，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我们，总有路！！”
方团长很少作演讲，不会文绉绉的讲漂亮话，但一讲就必定是掷地有声，落在实地上，让人觉着心里热乎乎的。
简短的几句宣讲完毕后，大家浑身都是干劲方团长随即宣布解散，各自回岗。
“白鸢儿。”方团长特意叫住了我，哒哒地踩着军靴来到我跟前，四眼仔跟屁虫一样地粘着他。
他还没来及站稳就从怀中掏出个包袱“战损员要写写画画的事情多，给你带了几根铅笔，之前的铅笔头子就扔了吧。”
那包袱有点重量，依我看不止是铅笔，还有点别的“贿赂”。其实在我看见田中子君红涨着脸局促地站在他身边瞧我的时候，心里就猜了个大概出来，只等着方团长打开天窗说亮话。
“那个……田中君的汉语还是不太好，今天中午我盯着他给医院发位置的时候也听出来了……哎……行军这几天他老毛病犯了，还气喘咳嗽，需要检查休息……要有时间你照拂着些，我替收容所那里谢谢你。”
方团长自以为毫无破绽地用手肘怼怼田中君示意他快开口。这次他明显了做了功课，向前一步走，敬了不大标准的军礼，开口“咳咳，你好……田中见过，你，谢谢。”
虽然依旧那么不尽人意。我看方团长的表情——仰天长啸的绝望和凄苦。
真是难为我们三个了。
……
我双手抄兜，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开路，听见身后田中子君包袱上搪瓷杯的响声混着时不时蹩脚的一句“对不起”心里委实想笑。
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是原先的小库房改制的，比寻常房间要宽敞，看来沈医生是提早就收到了这一消息，找人都收拾了一遍。
房间很大也很空，他的行李只一卷被子外加身上一个挎包就占了这么大的位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把导｜弹和坦克拖进来拆解，真是暴殄天物。
路上我听见他咳嗽的厉害，这会儿脸色也红润的不正常，给了他一个温度计让他测量一下等十分钟之后找护士看看体温。
这房间没人气还有放不干净的灰尘味儿，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和他多待，照本宣科地嘱咐两三句，说完了便拔腿离开。
佑安还没回房间，孤零零的待着没意思，赶巧今天下午不是我的班，我特意找了个安静的楼梯口坐下，打开了方团长给我的包袱。
上下叠着两个铁盒。上面的盒子里有三根用橡皮筋捆在一起的铅笔，还是提前削好的，半块橡皮粘在透明打格尺子上，上面的刻度依旧很清晰。
我视若珍宝地将盖子盖好，再看下面，油布包裹着四块排列整齐的粗糖块，老乡腌制的咸菜头，两粒梅子干。
方团长这个人出了名的节俭，平时都不见他给自己警卫员这么多糖，这次为了打点四眼仔的事情可是下了血本。
方糖容易受潮串味，我将上层的铅笔直尺收入囊中，单独把糖块放在一个盒子里。
风吹在脸上，带着秋的凉爽很舒适，我不喜欢灰尘的气味，但偏偏在霉湿的楼梯间，送爽的清风吹拂下生出了困意。
我抱着满满的幸福与安全感，靠在镂空的窗户边，逐渐磕上眼睑……
沈医生好像一个看戏的拉娘（）其实是因为嫡系学姐在苏联的时候晓得我们佑安对男生没兴趣，于是非常合理的怀疑她是不是对女生“有意思”嗯对（认真）但她没见过佑安对女生感兴趣，除了对鸢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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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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