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转移到观察区,经过两天的检测和观察确认身体无恙之后才被放出来。一出病区,我便马不停蹄的往房间赶,此刻的心里只沉甸甸的装着一个人,迫切的想见她。
我推开沉重的木门,佑安穿着那件月白衬衫领口松了两粒扣子,露出白皙的颈,她特意用外套在腰后垫起一块高度靠坐在床头,指尖捻过《传染病》泛黄的书页。
“佑安!”
她缓缓抬起头向我看过来了,无论的抬头的角度亦或是鬓边自然下垂的碎发,都和那日抱恙咯血望向我时一般无二。
这两日以来,佑安强撑的面容与虚弱黯淡的瞳眸在我眼前不断闪现,将我本就内疚的一颗心扎得更疼,我担心她,想念她几乎要抓狂,是比病重时还要无助的窒息感,因为我知道这是心病,佑安帮不了我,只得在黑暗的小角落里顾影自怜,慢慢舔舐伤口。
佑安摊放下手中的厚书,如我梦里那般冲着我笑了,淡粉的唇微抿,脸颊上隐隐浮现两个单薄的泪坑,是欣慰的笑,是自责的笑。淡淡的忧伤和平静萦绕着她,如同玛格丽特望向浮士德时的眼神,无关宏大的誓约,仅凭那份纯粹的注视,就能将我所有杂乱的思绪抚平,医治我多日的相思成瘾。
我抱住了她,即便有人用刀斧棍棒击砍也死不松手的那种大力,除了拥抱外我再找不到其它得体的方式表达思念。
“好了,别哭了,我还没死呢……”时隔多日,再听这呛人的话我却觉得感动,希望她多说几句,这样就能证明我不是沉溺在梦里。
“你真傻……”我抽了抽发酸的鼻子,将脸埋在她脖颈的白衬里,是消毒液和碱水皂的气味“要真是口对口人工吸痰你会死的。”
佑安便知,是沈医生把那几日的事情对我和盘托出,她抚慰般蹭蹭我被眼泪濡湿的脸颊,我也已然听见佑安的心声:死就死,我想让你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佑安,你又瘦了好多,抱着硌骨头。”她本来就偏瘦,照顾我那几天她定没正经吃饭才熬得胃出血,这一来二去就瘦的更厉害,抱在怀里让人怜惜,我把手上的力度放柔恐弄痛她。
“我有按时吃东西,沈医生天天盯着我呢,你身体刚刚恢复,别那么动情。”
我乖乖地把泪水吞回眼底,不想叫她看见我的模样再暗自神伤。
伤员记录本还安安稳稳地放在两张床铺中间的床头柜上,我想去拿来翻阅,还不等开始行动佑安就预测了我的行为,叫住了我“别动那个!还没消杀,有细菌。”
那件外套还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只是落了点灰尘,兜里的东西都还在。
“方团长有事找你,说让你带上之前翻译的稿子。”她话题衔接的十分流畅,没有引起我的怀疑,更是因为佑安做了一件打死死也猜不到的事情。
她吻了我的脸颊。
绝对不是异国的某种见面或告别礼仪。是爱人或者是情人之间才会有的亲密,带着缱眷的接触,但怎么会是我?为什么会是我?!佑安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一个个具象化的问号感叹号在我脑里炸开,将理智的天花板掀开,放肆地叫嚣着,我该做点什么,可我除了扇她一耳光之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吻回去。
我做不到,我没有那个奋不顾身的勇气。
于是我在泪水沦陷的前一秒拿起外套像个逃兵般冲出了房间,不敢多再看她一眼。明明是积攒了数日的想念却在寥寥几句问候和这样的吻融化的无影无踪,只剩空白的心慌。
我完全忘了要去找方团长的事情。慌不择路地逃到一处无人的走廊尽头,脊背紧贴着冰冷的白墙急促喘息,两眼空空地盯着地砖上重复的几何图案,那些线条在我眼里混成一片,我睁大了眼睛,泪终于决堤。
我不知道林佑安这样行为的动机是什么?情到深处?不由自主?同性恋在这个国家违法吗?我没看过相关法文,日本我就更不知道了,但在苏联大抵,大抵是不行的……
不等我调整好,方团长就找了过来,许是这些日子里见多了悲欢离合,瞧我眼角泛着泪花他竟没有多问,我慌忙抹了把眼角,将那张迟到的译文交给他。
“这个,你先拿好了……”方团长将那叠纸交还给我的手中“白鸢,有件事必须需要告诉你……”
玻璃碎裂声,金属被踩弯又被拖行的声音,外加刺耳难听的叫骂声,蹩脚的关东腔日语,争先恐后地往耳膜里硬钻。
“胡闹!!”方团长的吼声陡然炸响,他大步流星地赶到不远处物资储备房间,军靴重重碾过地面的狼藉,我紧随其后。
霍山被三四个小护士费劲地拉拽着,紧梗着喉头,他的拳头对准那个头发胡须凌乱的四眼仔,若没有最前面的沈医生把全身力气挂在上面霍山必定就砸下去了,犹如铁钳的手连着他脆弱的脖子和领口一齐攥住,气出如牛。
印象里的霍山从来都是温和的,甚至在本职工作之外还爱耍宝逗趣,调动活跃气氛,有那么一瞬,记忆里的霍山和眼前这头被惹急的野兽分离又重组。
“你个狗娘养的死畜生……道歉鞠躬顶个屁用!!你能把穗儿的命换回来吗!!!”
他豁出去了,无视所有的军纪与方院长的盛怒,将这辈子所有能想到的最恶毒最脏的污言秽语全一股脑地倒出来,巴不得剁碎了喂到田中子君的嘴里。
在他提到穗儿的时候我的世界囫囵地消失了——我从醒来到隔离再到恢复,没有人和我提到过穗儿,我也没见过她。
别说是方团长,哪怕是师长来了也拦不住暴走状态下的霍山,他的手因为极度的愤怒抖如筛糠,将一张崭新的照片拍在他眼前,布满红血丝的眼目眦欲裂“你给老子看看清楚!!!她才十五岁!!她才十五岁啊!!!职业暴露!不治身亡!!她被你给害死了!!”
到此,他最后的一丝力气飘散了,握着照片,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咚地散在地上,双目无神,干裂起皮的唇张张合合发不出声。
提到穗儿,在场的几个小护士掩面哭泣,连一向有铁打女强人著称的沈医生也背过身去,手捂着胸口垂泪。
我脚步轻浮而缓慢,凑上前,从他无力垂落的指间,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张照片,翻转过来。
穗儿安静的睡在照片里,双环小辫一侧散开,另一侧草草的用细绳松垮地捆住,闭着眼,在睡,身上还是那件不合体的军衣,衬得她头大身子小。
我的心比我想的要平静。隔着纸面,我和小小的穗儿碰碰额头,又将她托付给了霍山。
田中的眼镜被踩的稀巴烂,玻璃片碎成渣,黑边的金属框的固定螺丝也被卸了,我在众人的惊愕的注视下收紧手心,玻璃刺穿肌肤,嵌入皮肉,玻璃上成了红釉。
我将五个指头张到最大,肌肉收紧,尖锐撕裂的疼也无法阻止我用他的东西回击他,我猛抬起手臂,一巴掌划过去,只听嘶啦一声,他的左脸同样被割鲜血淋漓。
田中没有叫喊没有捂脸,半张脸皮浸润在血里,他从那堆粗话里捡出为数不多能听懂的词组成了真相。
这几乎古法凌迟的残忍手段吓哭了几个小护士,霍山在这时突然醒过来,眼里聚起光,挣扎过来猛得掰住我的左手将那些碎片摘下来,语段零散“别这样……鸢儿……别这样……穗儿就是被划伤的……被那个玻璃划了感染才死的……你不能再死了,不能……”
霍山一直把穗儿当做自己的亲妹妹来疼。
我没去看他,手心的疼微不足道,在场的人中只有我和田中没有哭,也没有其余任何的表情,就像在行将就木的等死。
……
我记不得是怎样被沈医生拉着去清创,我执意让她带我去后山找穗儿的坟墓,她不敢在这时给我讲道理,点头做肯。
那是处荒无人烟的地方,我看不见任何的碑,只有面前五米见方的位置是新翻上来的土,黑色的土里面掺着白色的生石灰,一层层翻上去翻上去,给她压在了几层楼高的土地下面。
“是佑安做的善后工作,她把一个水壶跟穗儿埋在了一起,佑安说那是她哥哥的遗物,她一直在找她哥,想告诉他自己也长大了来参军……”
而她其余的那些物品,贴身的衣物,绑头发的红绳,揣在兜里的白茅草都被烧掉了,因为感染了传染性鼠疫,一切都化作青烟儿,随着北风消散了。
王满穗烈士一九四零年十月牺牲。
在我的梦里没有那个小姑娘,她总是那么乐观,红脸蛋像新生的朝阳,让我半点也想不出她饱受折磨的样子,在昏迷期间浮浮沉沉中,穗儿无声的和我告了别。
没有合照,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等佑安的身体完全康复之后,我拜托她帮我仨画一张,她美术天赋很好,拿着铅笔刷刷几下就将我们二人的轮廓大致描绘出来,在画到穗儿时,她在那双桃花眼上修改了多次。
我把那张画出的合影摆在床头柜上,此时,穗儿正在一许里外的地下安眠着。但我们离得不会再远了。
合影的背后是师长亲笔写的一句。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1]
[1]来自于《阿长与〈山海经〉》: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写到最后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午饭也没吃下去,也别管是不是自我安慰,但反正看到这里真的是将自己都代入进去了……哭了……离完结不远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十六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