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那段时间,我和佑安又写过一次信,大致就是先简单几句陈述战况,然后用其余的篇幅写琐碎的小事,夹蓄夹意地表达自己的思念。
之前和佑安相处时感觉她惜字如金,但在信里却不是这样,巴不得把生活里每寸小事掰开揉碎了讲给我听,佑安的文字不提爱,又处处都表现出爱,我清楚她的。
工作的闲暇时间我就把那三份信件一遍遍的看,再一遍遍傻笑,好几次,程光明来找我时,被我明媚到不像话的表情搞得磕巴。
“鸢儿姐,你,你收到,你爱人的信了?”
“算是吧。”我还是笑着,把信藏进抽屉最深处。
佑安,你说,你算不算是我的爱人?
但这份快乐没维系多久就被前线一条十万火急的消息打破了。
通过十月下旬的军备积累,日军调集超过10万兵力,对晋察冀、晋冀鲁豫、晋绥三大根据地展开“铁壁合围”式的疯狂“扫荡”他们的反扑已进行到白热阶段,对我们的根据地进行掠夺,烧光,杀光,抢光。
军部来电,电话里说的气急,上级在那头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昨晚太原山区的俘虏管理处被攻了,鬼子杀红了眼,公然违反日内瓦公约!增援部队赶到的时候管理所已经全被烧了!你们离那儿有段距离,但务必在一天时间内全部撤出,我已派离你们最近的部队赶在路上和你们汇合。”
我们所在的俘虏管理处附近还额外驻扎着一支翻译队。不仅是为战俘提供翻译,还同时为截获的讯息情报进行破译,若是鬼子打过来了,第一个遭难的就是翻译所。
九月中末一次,十月初一次,十月末刚刚来俘虏所十一月又是转移,我对于这样频繁的换阵地已经习惯,来管理所之后东西也没怎么布置,一直都是整齐地码在桌子上,方便随时提起来就走。
在我们转移前有一个小时的空窗期,那会,所有的战俘以及管理所工作人员奉命待在房间里,每间房由四个人在门外把守禁止放人,这是给翻译队撤离的时间。
佑安的信我当然也带走。
我收拾东西时从口袋里翻出了件“历史遗留物”——翻译的田中子君的“口供”原稿。方团长后来找人誊抄了一份带走,这份底稿留给了我,草纸受潮后好几张都粘在一起,我从其中摸到单出来了一张,空白的,是他刚到俘虏管理处时临下车塞给我的纸。
后面我也没怎么研究那张白纸,逐渐就忘记了,现在要撤退也不方便扔,万一留下什么特殊符号就坏事了。
战俘的转移比伤员转移还要麻烦。防止出现通敌和撺掇逃跑的发生,要将战俘八人分为一组,每组由一名持短刀的保安队队员看管,个别划分为“顽固”的人还需要单独用绳索轻缚手腕,限制行动。
我和程光明走看管队员的身后,负责沟通。
那几天下雨了。满足了水源的供给,这是好消息,但潮湿多雨的天气也让我右手的伤情复发,一度疼得睡不着觉吃不好饭。
程光明将我所有的行李都揽了去,还用草绳给我做了个简易的固定,这才稍微缓解,毫不夸张的说,行军那三天里,我是靠吃止痛药活下来的。
一路上,我特地留心的田中子君的动向。他被分在“配合”的八人小组里,他们那一组因为表现良好还分到纸笔允许写日记和简单画画。
程光明知道我和他的事情,将他们组的纸交给我看过。其他人画的都是沿途的树木花草或者是家人的肖像,他在纸上只写了两个字“图画”和那天他对我说的一样。
……
十一月十日,我们随大部队转移到第三管理所。
有个日思夜想的人在那里等着我。
是程光明告诉我的,我们刚下队伍不久正在帮忙收拾房间,他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磕巴着说有个姓林自称医护主任的,女生,高高瘦瘦,要见我。
自报家门,很符合她的作风。我忙在旁边干净的水盆里透了手,没等甩干就冲了出去。
林佑安站在场地中间的那棵老树下,依旧是我熟悉的装束,军装外裹着洗的干净的白大褂,领口处敞开露出内里的军装,右臂上是红十字袖箍,戴着枯草绿色的军帽,盘着发,看见我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那双杏仁眼睛笑了。
我扑过去的力度很大,佑安稳稳地把我搂在怀里,力量更大,像要把我揉进骨血里不准我逃跑。
“你怎么来了……”我渴望这个拥抱好久了,贪恋她身上每一丝的温度和柔软,哪怕自己现在狼狈得像个乞丐叫花子也不管不顾得往她是怀里钻。
“怎么?没想我?”佑安注意到我从脖子挂到手上的草绳固定,连忙帮将我的右手托住保持水平高度,继续说道“军长让我随物资队来检查一下战俘的情况,时间不多,我过会就要走了……”
我哦了一声,最后再她的脖颈蹭蹭脸颊之后恋恋不舍地退了出来,结果看见她原本干净的衣服上被我蹭上了好多的草籽树叶……
“你胳膊怎么了?伤口疼是吗?”佑安不在意我弄脏了她刚洗的衣裳,声音带着急切,伸手去挽我的袖口“这几天多雨……你这个固定打的不行,跟我过来,给你重新绑。”
我见她眉毛拧的紧,连忙说没事,可她没松劲,只是拉着我往不远处的房间,脚步快了些,声音却软下来:“行军的时候凑合着倒是可以,但现在不行。”
说着佑安把我按到凳子上,自己则单膝跪地从那医疗箱里拿出我在熟悉不过的白色固定夹板,哎,真的是冤孽啊,兜兜转转怎么还是被这东西缠住了胳膊。
看着佑安认真的侧颜,帮我处理包扎时她动作极尽温柔,一个本该醒来后就遗忘的梦场景在我眼前快速闪了闪。
这是间没有窗子的小房间,房间里没有其他人,门也紧闭着。
我扯了她的衣裳强行拉近距离,吻住她的唇瓣。佑安身上有碱水早的味道,还有为驱虫点燃的艾叶香味,闻着心里暖烘烘的。我没敢太热烈,点到为止就靠回了椅背上。
她拿绷带的手在抖。不是激动,是心慌。作为对我突然袭击的报复,佑安在回吻的时候故意咬破了我的唇。
门外的声音逐渐小了,我知道她该走了。
“这个,拿着。”我转移前将写完没来得及寄出去的信折成了小方藏在胸口前,本想找机会再寄给她,好在她主动来了“回去之后再看……”
佑安用拇指擦去我唇角边的血色,将那个小方放在了白大褂最靠近心脏的口袋里,随后与我额头相抵,唇齿间缓缓语出“好,等我。”
她临走前将一个编好的狗尾巴草草环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
等回到房间后,程光明拿来了她提前准备好叫人转递给我的礼物:一封信和那本破旧的万叶集,其中一页夹着简易的树叶书签做标记。
果不其然。还夹着我写的那张翻译,外加一张佑安自己手抄的:“莫问吾姓名,霜月露湿襟,长久盼君归。”
“鸢儿姐,这个翻译的,真不错。”程光明凑到那张翻译条旁边,眼里闪着欣喜的光“不,何止不错,是,太好了……”
我假装矜持的点头,这算间接性地给我脸上贴金了吧。我将那张佑安亲笔写的翻译抽出来,指尖不经意一捻,又搓出了粘连着的一张空白纸。
空白纸上依稀可以摸到笔触……
程光明见我脸色陡然变得严肃,他虽不知其中缘由但也跟着表情肃穆起来,压低了声音询问,我指节绷直,紧盯着那张白纸似要将那纸烧出两个洞,力で絵を描く,用力画出来,图画,画出来,涂画……
“帮我拿支铅笔。”我拉开抽屉取出之前田中子君给我的那张白纸。
他不敢有拖沓,拿起一根崭新的铅笔,拔出小刀唰唰两下刻出尖递给我,我看了看铅笔,不行,太尖了会划破纸张,我将其在桌面上磨钝了些后,转而在田中给的纸上开始均匀的排线涂色。
这是小时候美术课上学的技巧,叫做拓印。将硬且有花纹的硬币垫在纸下,用适当的力度在纸面涂色,就能清晰且完整的让图案显现在纸上。
草纸受潮之后会多张贴合在一起,如果在上层写字,那笔触就会对下层的纸张进行印刻,等最后揭开的时候下层的纸上不会留有文字,但会有凹陷下去的笔触,类似反向拓印。
原本无字的纸上随着我添涂的动作逐渐显现出日语。我与程光明对视一眼“我念,你来翻。”
日本细菌战计划。投弹。四型。鼠疫。以天|皇的意志行事,即便非我自愿。服用毒丸感染。传染八路军。配合。里应外合。伪装。等待天皇大任。129师。129师。
赎罪赎罪赎罪赎罪赎罪……
咔吧。程光明手中的铅笔被按断成两截,译文写到最后笔尖已经将纸捅破几个窟窿,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直冲向头顶,耳鸣声,克制愤怒的喘息声在房间里格外清晰。
这是佑安帮助我们侦破的。我抓紧了桌角,冰凉的木棱硌得掌心生疼,勉强支撑起身体,程光明立刻扶住我关切的询问,我不在意这些,摆手推脱,告诉他。
“立刻上报。”
程光明向我利落地敬礼,拿起两张纸迅速奔向俘虏管理处的指挥所。我背后的衣裳被涔涔冷汗浸湿了透,刚吁出气便浑身发软,跌在了椅凳上,惊魂未定。
短短的几行字吸食干了我所有的心气。田中子君不是要通敌,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自我毁灭与告发,我将头靠在椅背上,尽全力调整呼吸,还不等紧绷的神经松下来,外面传来嘈杂的喧哗。
窗外,四个拿着枪的同志从俘虏营里押送出田中子君,他的手腕被反扣在后面,被迫欠着腰,他没有戴眼镜,头发凌乱的像鸡窝,眼神依旧那么直愣愣的盯着地面,可突然一下,他把头仰得老高,从几十扇并排排开的窗子里精准地看向了我,目光烙在了我的脸上。炽痛。
他笑了。
……
田中子君因有通敌的嫌疑将被送去审讯。
换在从前,我死也不会相信我会为了这四眼仔和上级求情。在他们得知来龙去脉之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愁容,连手中的烟也抽不下去,由它静静焚成灰。
军长走过来轻拍我和程光明的肩膀,语气沉沉“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审人需要的是落在纸上的证据,那张纸上只有他疑似通敌的证据……”
我不再执着,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在程光明扶我离开指挥所的时候,我忽然想通了,或许田中子君在把那张纸交给我的时候就已经将自己钉死在了命运的十字架上。
他即便日后被放出来了也注定是个“灰色人物”不能真正的被中国人接受,亦不能重新回到日本。这是他写下的那十个“赎罪”后给自己铺上的一条断头路。
作为破译人员,我被邀去和野战医院后方通电溯源核实情况,丝丝的电流声后,接通了,接电话的人是沈医生和霍山,在军长讲完我们破获的整个流程之后,问他们是不是接手过田中子君。
话音刚落,听筒里突然炸出霍山的叫骂声,几乎要冲破电流的阻隔,紧接着是沈医生压低声音的训斥:“别冲动!”随后便是“哗啦”一声猛拉电话线的响动,想来是沈医生把霍山拽到了一边,才让通讯重新恢复清晰。
“嗯,有这个人,他是那次肺鼠疫的零号病人,刚调度你们到管理处的白鸢儿是之前被他感染最严重的那个,差点没救回来。”
“日军有意在战俘管理所和129师的必经路上重复那次细菌战,想把我们的底子抽空……”军长转身在那块黑板上重重的画出了我们所在的这片区域,在那小红旗处画上了红叉“我们已经审问了田中,他说这是他九月底被送到129师之前日方给的计划,第一次是让他以人体为移动感染源进行测试,第二次……预计要在十一月的这几天投弹,伴随扫荡和轰炸三管齐下。”
电话那头是良久的沉默,半晌后,沈医生语气模棱地向军长提出一个请求“军长,如果白鸢儿同志在的话……能不能让她听一下电话。”
我本来就拿着挂耳听筒的一边。闻言,师长允许,并把另一边的听筒递给我。
我将耳朵贴近,除了咝咝啦啦的电流声外听不到任何人声,就像对面开启了无线电静默,我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拨开那些杂音,看见白色的身影站在电话那头,手里悬着听筒,齿贝将唇咬的毫无血色。
我听见了她的心声。
“我知道了,会照顾好自己和大家的安全。”
嘶啦。电话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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