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并非骤然降临,而是以一种近乎顽固的蚕食方式,缓慢地驱散着夜色,只是不失眠的人根本注意不到。
元宝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七点还没有起,最后还是小元把他叫醒了。
不是用声音,而是用触碰。
元宝在睡梦中感觉到一种持续的推搡,在他的胳膊上,固执地,一下,一下,又一下。他烦躁地哼了一声,想挥开那扰人清梦的东西,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去。
那推搡停了片刻,就在元宝意识即将再次沉入黑暗时,它又来了。
这次更坚持,力道也稍微重了些,几乎像是在抠他的手臂。
“操……”元宝含糊地骂了一句,极不情愿地掀开眼皮。
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小元那双过大的黑眼睛,离得很近,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见他醒了,那推搡的手才缩了回去,安静地垂在身侧。
很乖顺的样子。
元宝的大脑混沌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睡过了头。
闹钟呢?怎么没响?
他马上摸向床头,手机一直处于黑屏的状态。
元宝懊恼地一拍脑袋,昨晚回来太累,忘了充电,自动关机了。
“几点了?”元宝揉着太阳穴,声音沙哑地问,但他却并不指望一条脑子有问题的狗能给出准确时间。
小元安静地抬起手,指向墙上那枚早已停摆多年的旧钟。
元宝顺着他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嗤笑一声,没说话。
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已经要入冬了,他还没交地暖,地板很冰叫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抓起充电线给手机接上电源,开机,屏幕亮起。
已经快七点半了。
“妈的。”元宝低咒一声,他冲进狭小的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洗漱。
冷水扑在脸上,勉强驱散了些许困意。他看着镜中自己眼下浓重的青黑,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走出卫生间,小元还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只有视线跟着他移动。
元宝懒得理他,径直去穿外套,手伸进口袋时,他顿了一下,想起裴翊给的那张名片。
可探进去找却没有找到。
他皱眉,换了另一个口袋,还是没有。
丢了?还是根本没好好放进去?
他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
丢了也好,那种来路不明看似光鲜的人,和他能有什么真正的交集?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无聊消遣罢了。
他冷心冷情惯了,从不信天上掉馅饼这种事,更不觉得谁会无缘无故对他好。
一张名片的消失,无足轻重,甚至省了他日后处理的麻烦。
他不再多想,抓起钥匙准备出门。
“……主人。”小元的声音忽然响起,依旧是那种平铺直叙,缺乏波澜的调子。
元宝脚步一顿,没回头,语气不耐,“又怎么了?”
身后沉默了几秒,然后,那个声音轻轻地问,带着一种古怪难言的感觉。
“你可不可以给我带薯条?”
元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诧异地回过头,对上小元那双黑沉的眼睛。那里面似乎藏了点别的东西,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嘲弄笑容,“做梦。”
捡了他又怎么样?给他一口饭吃一个地方睡已经是他难得的善心了,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开始点餐了。
小元对于这干脆的拒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元宝的幻觉。
元宝暗骂一声神经病,懒得深究,摔门而去。
他拿着充气筒快速下了楼,因为昨天太累了根本没有管自行车,现在还要马上打气。
不过打气也是无济于事,车胎爆胎的原因是被石子扎破了,得去补胎。
他烦躁地踹了一脚那不争气的破车,车轮发出可怜的求饶声。
补胎?又要花钱,还要浪费时间,他今天已经迟到了。
最终,他只能低骂着将这辆破车粗暴地锁在楼道口的栏杆上,决定今天挤公交。
这意味着他又要额外支出两块钱车费,并且很可能因为早高峰而迟到更久。
一路疾跑赶到公交站,站台上早已挤满了睡眼惺忪的上班族和学生。
元宝凭借着瘦削的身材和一身的狠劲硬是挤了上去,车内混杂着各种早餐和人体汗液的味道,闷得他几乎窒息。
等他终于挣扎着赶到汉堡店时,已经迟到了将近四十分钟。
他自认理亏,扣了钱,然后回到更衣室换工作服。
“哟,这不是元宝吗?我还以为你昨天被吓破胆,不敢来了呢。”
李诺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脸上的痘坑在更衣室的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
他刻意提高了音量,更衣室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也不知道他这么大声的意义何在。
元宝没理他,径直走向自己的衣柜,拿出工作服。
“跟你说话呢,聋了?”李诺上前一步,挡住他的去路,压低声音,带着威胁,“昨天那个小白脸呢?怎么没再来护着你了?”
元宝换衣服的动作没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李诺脸色一变,似乎想发作,但目光瞥见老板正从办公室出来,最终只是恶狠狠地瞪了元宝一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给老子等着。”
元宝套上工作服,面无表情地系上扣子。
等着?他从小到大,等来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但那又怎么样,他早就习惯了。
忙碌的上午让元宝暂时忘记了李诺那可笑的威胁,他只是机械地煎肉,机械地备料,机械地清理台面,跟没有生命一样。
午间高峰期稍微平息后,那个新来的面包学徒赵嘉莹端着一盘刚烤好的试做品走了过来,笑容甜美地分给大家品尝。
“元宝,尝尝吗?新调的味道。”她走到元宝面前,将盘子递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元宝正低头刮着煎台上的焦黑残渣,头也没抬,“不用,谢谢。”
赵嘉莹举着盘子的手僵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很快又重新扬,“别客气嘛,给点意见?”
她说着,拿起一块看起来烤得最金黄酥脆的面包块,几乎要递到元宝嘴边。
元宝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手,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排斥和警惕,“我说了不用。”
他的反应似乎过于激烈了,赵嘉莹彻底愣住了,举着那块面包,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周围的几个同事也投来诧异鄙夷的目光,他们一定在心里骂惨了元宝。
李诺立刻凑了过来,从赵嘉莹手里拿过那块面包,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嘉莹你别理他,他就这德性,怪胎一个,不懂好赖。”
赵嘉莹勉强笑了笑,没再看元宝,转身走开了,背影显得有些难堪。
元宝握紧了手里的刮板,他讨厌这种突如其来的靠近,讨厌这种看似善意的接触,更讨厌别人碰到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恶心感,继续埋头干活,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
元宝今天不值夜班,下午就能回家了,他抬头望了望窗外,天色比昨日更沉,像是要下雨了。
元宝赶紧换好衣服,第一个冲出了更衣室,一是怕赶不上公交,二是他不想再遇到任何人。
走到店外,冷风夹着湿气扑面而来,雨点已经开始零星的坠下来了。
元宝想到又要步行很长一段路去公交站,心情愈发阴郁。
他缩了缩脖子,将外套拉链拉到顶,准备冒雨冲去公交站。
“元宝!等一下!”
一个略显急促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元宝脚步一顿,皱着眉回头,看到赵嘉莹从店里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深蓝色雨衣。
她跑到元宝面前,呼吸有些急促,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部分已经被雨点打湿了。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雨衣递了过来,语气尽量显得自然,“那个,我看好像要下雨了,你没带雨具吧?这个你先拿着用吧。”
元宝看着那件半新的雨衣,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落在赵嘉莹脸上,带着惯有的审视和警惕。
白天才发生过那样不愉快的事,她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同情?施舍?还是另有所图?
赵嘉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举着雨衣的手微微往回缩了一点,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元宝觉得她的脸红了一些,“是店里以前多余的工服雨衣,放着也是放着……不是新的,你别嫌弃,总比淋湿强。”
元宝怔了一下,在心里觉得好笑,他真是有够自恋的,自己有什么叫人好图谋的。
他确实需要,淋雨生病意味着可能无法工作,无法工作就意味着没有钱。
他讨厌欠人情,但他更讨厌失去微薄的收入。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伸出了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接过了雨衣。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赵嘉莹的手背,两人都迅速避开了接触。
“谢谢你。”他声音低沉,几乎被渐渐大起来的雨声掩盖。
赵嘉莹突然对他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笑容带着点狡黠。
出奇得叫元宝觉得漂亮。
到站下车后,雨势小了些,淅淅沥沥的。元宝穿着那件深蓝色雨衣,走在巷子里。
到单元楼下,他脱下雨衣,仔细叠好。虽然说是店里多余的,但毕竟是人家的好意,弄得太脏不好,还得还呢。
他拿着叠好的雨衣,快步上楼。
这回没等他开门,甚至还没插钥匙,门已经从里面被人推开了。
那双漆黑的眼睛在门缝后的黑暗里准时出现,无声地凝视着他。
元宝皱眉,随便给人开门可不是个好习惯。
“谁让你开门的?”元宝猛地转过身,声音压低,带着显而易见的戾气。
他几步跨到小元面前,阴影瞬间笼罩住对方。小元仰着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过大的黑眼睛微微转动,映出元宝愠怒的脸。
“你回来了,我要给你开门。”
元宝没什么情感地睨了他一眼,嘲弄地笑了笑,不知道是在笑谁。
“行啊,是我,可以开,但如果是别人呢?”
“不给、别人、开。”
元宝笑了一声,眼神冰冷犀利地射向他,“你怎么知道是别人,蠢货。”
说完后就撇开他,准备去热热剩饭。
小元不再说话,只是眼球黏到了那件雨衣身上。
元宝懒得理他,径直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昨晚剩的已经有些干硬的米饭,打算随便炒一下填肚子。
当他想要去拿鸡蛋时,看到了小元手里抓着赵嘉莹给他的雨衣,顿时怒上心头,跑了两步,打开他的手,一把将其抢回来,对他喊道。
“你碰什么碰!这是你的东西吗?”
小元视线下移到自己刚刚被打到一边的手上,慢慢咬住了下唇。
“这是别人的东西。”
元宝被气笑了,“原来你也知道啊,那就管好你的脏手,别叫我再看到你动我的东西。”
元宝转身,把雨衣抱在怀里,在桌子下的红色塑料袋中拿了一个鸡蛋,准备回厨房炒饭时,听到小元自己在身后说了一句。
“这是别人的东西。”
元宝无语凝噎,不想搭理他,回到了厨房。
小元走到门口,死死地看着他,声音没什么温度地说:“我不给别人开门,你又为什么要拿别人的东西?”
元宝简直要被这蠢货气疯了,回过头来骂道:“借!听不懂人话吗?借!是要还的!”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你他妈哪只眼睛看见我偷东西了?啊?”
小元仰着头,那双过大的黑眼睛死死盯着元宝,里面似乎翻滚着某种晦暗难明的情绪。
他今天很反常,音量也拔高了许多,几乎是在反抗元宝这个主人,“你拿了!你拿了别人的东西!你让她碰你了!”
“放你妈的屁!”元宝气得眼前发黑,口不择言,“谁碰我了?啊?就递个东西叫碰?你他妈疯了是不是?”
他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撞到小元身上,“我再说最后一遍,这是借!用完了要洗干净还回去的!懂了吗?蠢货!”
小元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微微抬起了下巴,眼神执拗得可怕,“不要还。扔掉。”
“凭什么扔掉?这是我的事!轮得到你这条狗来管?”元宝觉得跟这家伙完全无法沟通,怒火烧得他理智全无,“我爱借就借,爱还就还,你算个什么东西?真以为我捡你回来,你就能对我指手画脚了?”
“你是我的。”小元突然冒出一句,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我的就不能拿别人的。不能让别人碰。”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猛地浇在元宝的怒火上,让他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愣了两秒,随即是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
“你的?”元宝嗤笑出声,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和难以置信,“你再说一遍?谁是谁的?搞清楚了,我才是主人!你是我的狗!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轮得到你答不答应?”
他用力将雨衣摔在旁边的椅子上,指着小元的鼻子,“我告诉你,我不只要借这雨衣,明天我还可能跟她说话,跟她笑,甚至跟她一起吃饭,你管得着吗?你再敢碰我的东西,再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就给我滚回垃圾堆里去!听见没有!”
小元不再说话了。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彻底凝固了一样。
那双眼睛黑得吓人,里面所有的光似乎都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死死地、死死地将元宝吞噬掉。
“你没给我带薯条,你带来了别人的东西。”
“滚!”元宝怒极,一巴掌扇到小元脸上,然后抓住小元的胳膊,用尽了全身力气,粗暴地将小元拖拽到门口,一手将他推了出去。
“滚回你的垃圾堆去!我不需要一条不听话的疯狗!”
大门砰地关上,终于恢复了安静。
门外静默了一瞬,随即响起了轻微的叩击声。
“主人。”小元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闷闷的,听不出情绪。
“闭嘴!”元宝背靠着门板,胸腔因怒气未平而剧烈地起伏着,他朝着门外吼了一声,“再敲一下,你就永远别想进来!”
门外的叩击声停了,再也没响起。
他机械地吃完那碗滋味全无的炒饭,洗了碗后,将雨衣洗了洗,晾在屋内。
这一夜,元宝睡得极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元宝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根本就没怎么睡。
屋里死寂一片,他坐起身,下意识先看向床脚,空荡荡的,没有蜷缩的身影。
一种莫名的不安笼住了他,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走了最好,省得麻烦,他对自己说。
起床,洗漱,动作比平时更快些。打开柜子拿出雨衣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塞进了背包里,要还的。
他刻意没去看门口,但开门时,动作还是不由自主地放轻,加快了。
而门外空无一人。
叫狗走他就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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