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岑亭郁如同往常一样,九点钟准时出现在位于二环内的家族办公室驻地。这是一片占地一万五千平米的恢弘院落群,由一座五进院与六座四进院错落构成,朱门碧瓦、飞檐斗拱,俨然一座城中古建瑰宝。不同于传统居住用途,这里经匠心改造,已成为家族办公室的现代运营中枢。
岑亭郁自南向北穿过层层递进的院落,他专属的办公区域,则设在被六个四进院拱卫的五进院中。五进院正房为一座二层楼阁,采用歇山顶构造,梁架仍保留清代彩画,却暗嵌现代设备。一层设为会客厅与茶室,二层则为岑亭郁的办公主区和休息区。他推门而入,晨光透过槛窗上的蝉翼纱,落下一片朦胧光斑。周谨早已静立在花梨木大案前,一身熨帖的深灰西装,姿态如松,见他进来,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岑先生早。”
“早”,岑亭郁于案后落座应声,目光掠过桌面上已然整理妥当的几份文件,抬手示意。
周谨会意,将手中一份装帧精美的报告轻置于案上,语速平稳:“长恒资本送来了上一季度的Portfolio报告。综合来看,有两个显著亮点,另有一个需要您关注的信号。”
“讲。”岑亭郁身体微微后靠。
“亮点一,”周谨视线落在报告摘要页,“我们早期介入的清蔚生物,其针对阿尔茨海默症的新药二期临床数据远超预期。目前估值已翻四倍,高瓴和红杉都已主动接触,有意参与其C轮融资。”
岑亭郁闻言,微微颔首:“让长恒的团队跟紧,下一轮,我们必须领投,份额只增不减。”他继而问,“另一个亮点?”
“亮点二在于我们的宏观对冲基金。”周谨翻过一页,继续道,“团队通过精准做空欧洲天然气期货,同时做多美元,在上个月的市场波动中,录得了17%的回报率,表现远超行业基准。”
一丝赞许的神色终于浮现在岑亭郁眼底:“负责这个策略的团队,奖金池额外增加百分之十五。”赏罚分明,是他一贯的作风。
周谨记下,话锋转向那需要警惕的信号:“我们需要注意的信号来自硅谷。VC基金报告,美国外资投资委员会(CFIUS)近期以国家安全为由,连续否决了我们两家投资组合公司对美小型AI技术公司的并购尝试。尽管标的规模不大,但此举释放出的风向标意义,不容忽视。”
“预料之中,地缘政治摩擦是一定会向科技与资本领域渗透蔓延的。” 岑亭郁的目光从报告上抬起,投向窗外庭院中那株苍劲的古松,他略一沉吟,随即下达指令,“给长恒下达两条指令:一,未来所有涉及北美敏感技术领域的投资,全部转由卢森堡基金承接,寻找可靠的本地合作伙伴搭建代持架构,我们退居幕后,淡化痕迹。二,同步加大在亚太地区,尤其是新加坡和日本,对同类技术的投资布局与力度。三,内部立个项,系统评估一下中东主权财富基金,尤其是阿布扎比和沙特,作为我们未来在西方市场潜在合作伙-伴的可能性。他们现在有钱,而且比我们更容易拿到通行证。”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周谨,眼神中的锐利尚未敛去:“我们不能改变风的方向,但必须学会及时调整船帆。”
“明白。”周谨迅速记录下要点,“立即依此调整后续投资策略。”
周谨继续道:“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智利锂矿那个项目。”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面前的文件,“我们通过开曼SPV控股的当地主体,与加拿大Aether矿业组成的联合投标……失败了。”
“中标方是澳大利亚的Pilbara矿业,他们联合了日本三井物产。”
岑亭郁没有立即回应,他起身从冰箱里拿了瓶可乐,又重新坐回来:“是哪方面的原因?”
“对方的出价并非绝对优势,”周谨的语气里带有一丝克制,“核心问题出在最后阶段——智利国家铜业公司,Codelco,亲自下场,与Pilbara-三井联盟达成了所谓‘国家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他微微摇头,“实质上,这就是获得了当地政府的明确倾斜。我们的团队评估认为,这是一个政治决策,而非纯粹的商业决策。”
岑亭郁微微颔首,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开口的腔调却要显得不阴不阳一些:“南美的‘锂政治’,越来越像当年的石油。丢了也好,省得陷进去。”
他转向周谨,语气果断:“告诉团队,不用复盘了。精力立即转向评估非洲盐湖锂项目的可行性,那边政治捆绑相对松散。”略一沉吟后,他又补充道:“另外,安抚好我们那位加拿大的合作伙伴。邀请他们的CEO来北京打高尔夫,未来在铀矿上……还有合作机会。”
周谨已经拿起电子设备,指尖在屏幕上快速移动:“明白。”他应声道,声音稳定而利落,“已列入跟进事项。”
那瓶可乐的红色罐身在古雅环境中格外醒目。正是这一抹红,令他忽然想起昨日那个满脸是血的小东西。于是随即问道:“阿谨,昨天那个……小成龙的底,摸好没有?”
周谨已迅速适应了老板这番带着黑色幽默的称谓:“基本清楚了,资料我会即刻发到您邮箱。”岑亭郁低低“嗯”了一声
片刻过后,岑亭郁目光落在姓名一栏——“凤澜池”。他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是真名?”
“核实过身份证和户籍记录,是真名。”周谨确认道。
岑亭郁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阅读的速度极快,视线在那寥寥几页pdf上游走,关于凤澜池的前十八年——棚户区的挣扎、街头的摸爬滚打、为数不多的打工记录、以及那位并无血缘却倾其所有去负责的老太太……这些浓缩的文字并未在他眼中激起太多涟漪。不过几分钟,凤澜池的前十八年被他漫不经心的一目扫过,资料里的信息足够他做出判断。这人骨头硬,野性难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讲几分歪理上的“义气”,但不吃威逼恐吓那一套。他哼笑了一声靠向椅背,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我这还是捡了个江湖儿女。”语气里听不出是调侃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这时,周谨上前一步,微微倾身,用极低的声音在岑亭郁耳畔补充了几句。岑亭郁原本随意搭在扶手的手指顿住了,他侧过头,脸上那点稀薄的笑意淡去,眼中流露真实的惊诧:“……是天生的还是怎么回事?”
“医生说这种情况判断是天生的,”周谨的声音保持着平稳的汇报腔调,音量仅容两人听见,“初步体检时医生确认了,外观发育……基本完整。”岑亭郁沉默了片刻,眨了眨眼,眼神深处某种估量的意味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忽然问了一个与方才那点隔岸观火全然不符、甚至堪称冒犯的问题:“这样的身体,有生育能力吗?”周谨对这个问题早做好了准备,答案脱口而出:“咨询过这方面专家,估测应该是困难的,内部器官发育情况未明,但大概率无法承受妊娠。”
岑亭郁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方才那点惊讶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盘算所取代,他轻描淡写地吩咐道:“那等回头就不用做皮埋了,也省一道工序。”
“才十八岁,这么小”,岑亭郁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周谨听,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怜悯,“真是作孽。”
周谨脸色连变都没变,垂手而立,静待下一步的指示。
“他那位恩人,生的是什么病。”岑亭郁本来已经埋头在周谨顺手带来的、需要走流程批复的文件里,忽然想起这一茬子,开口问。
“急性髓系白血病。”周谨回复道。
“老人家多大年纪?”
“67了。资料我也调过了,您需要吗?”
岑亭郁摆摆手,头也没抬地迅速示意没什么。
他静默了一会儿,开口吩咐道:“这样,阿谨,情况特殊,还是你去处理一下。人家答应就答应,不答应也别勉强,弄得像逼良为娼一样,没意思。”
“至于昨晚的其他人,心里肯定不舒坦。要闹就让他闹吧,毕竟这小崽子也伤了人,也该他长长教训。”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决定一件物品的去留,而非一个人的命运,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纵容般的随意地划好了范围,“小孩子嘛,磕磕绊绊才能长起来,不吃点苦头看不清路的。不过有一点,别真把人饿死了,也别真叫旁人碰了。”
与此同时,关于那位老太太的医疗救助,筹措该领域专家和资源的计划已在他一句简单的吩咐下悄然安排到位,费用挂在他名下的基金会。
医院VIP病房的空气里弥漫着洁净却冰冷的气息。
凤澜池是在一阵无处不在、深浅不一的钝痛中恢复意识的。
首先感知到的是右小腿被严密固定的沉甸甸的痛,然后是胸腔呼吸时牵扯的闷痛,脸颊、手臂皮肤上传来的丝丝缕缕的刺辣感,头疼,身体无一处不疼。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
入眼是干净到反光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淡的、不属于消毒水的清新气味。他躺在一张宽大舒适的床上,房间宽敞明亮,陈设简洁却透着一种不言而喻的昂贵。这不是他认知中任何一家公立医院的样子。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懿府炫目的光、陈总油腻的笑、李老板贪婪的眼、破碎的玻璃、呼啸的风、一次次撞击的剧痛……
最后一个画面,是那个男人冷漠审视的目光,和更远处那辆黑色豪车深不见底的车窗。
谁?
这是哪?
那人为什么救我?
有什么目的?
一连串问题瞬间挤满他仍在抽痛的脑袋。在懿府那种地方附近出现的人,非富即贵,而富贵于他而言,通常与“麻烦”和“代价”同义。他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碰到这档子死事儿之后。强烈的警惕心让他下意识地想坐起来,却被身上的固定和疼痛狠狠按回枕上,只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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