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某日
安明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ICU的病房,指节因长时间握手术器械而泛着青白。他握住门把手时,整个人像被抽去脊骨,颓然垂着头。
那个才十一二岁的女孩,本该鲜活如晨露的生命,却已被基因锁链绞得奄奄一息。
“安医生——”身后传来苍老而沙哑的呼唤,如枯枝在风中折断。安明转身,望见程老踉跄着扑来,半百的老人眼角皱纹里积着未干的泪,双手颤抖不止。
“程老...”安明沉重地摇头,喉间哽着铁锈味的绝望,“这孩子的病,我无能为力。”
老人忽地攥住他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直直刺入安明心脏。
安明长叹,挫败感如潮水漫过胸腔——他治好了无数绝症,斩断了无数死神的手臂,可基因突变的深渊,连医学界顶尖的他,也只能望而生畏。
“这类基因遗传的突变案例太少,目前根本没有根治的手段...我们能做的,也只有预防。”
“预防...预防就是等死啊!”
程老忽地后退半步,踉跄着倚在墙边,嗓音嘶哑。
安明沉默,额角汗珠凝着医院走廊的灯光,像碎钻坠入深渊。“我可以尝试研制改变基因结构的药剂。”他嗓音低缓,如剖开自己的心脏,“国外有过先例,但最终都失败了。即便成功,也最多...多延缓几十年。”
“那就做!资金的问题不用担心,我就是倾尽程家所有也要搏这孩子的一线生机!只要您能救回我孙女...”他却猛地抬头,眼底迸出疯癫的光,称呼从“安医生”陡然转为“您”,那半百的身躯竟似燃尽了所有尊严,只为跪求一线生机。
半个月后,程思陈在消毒水气味窒息的病房苏醒
偌大的住院部死寂一片,门窗被封得严严实实,连一丝风都透不进。
她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年幼的面庞扯出苦笑——终究,还是重复了母亲的命运。
母亲的死如烙铁刻在记忆里:那日,趁父亲不在,母亲忽地拽着她冲出病房。
————
陈橙穿着病服在走廊拖出凄厉的声响,她拉着女儿的手滚烫如烙铁,贪婪地呼吸着外界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生机都吸进肺里。“这是妈妈生病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她笑着,笑容却像破碎的星光,在程思陈眼底闪烁。
“师傅,去江淮市的麓台山!”
母女俩拦下出租车时,陈橙的笑竟真的如精灵般鲜活。
“好勒!姑娘笑起来真俊!”
母亲的声音轻快,连司机都被感染,眯眼踩着油门车窗外夜色如墨。
母亲的笑声却如萤火,在死寂中倔强地亮着。
一路颠簸,陈橙的目光却始终如春日的溪流,温柔地淌在女儿稚嫩的脸庞上。她透过车窗玻璃瞥见自己苍白如纸的脸,指尖不自觉抚上程思陈绯红的脸颊,喃喃自语:“思思,你长大以后一定比妈妈都好看。”
所幸,她的女儿是健康的,呼吸里还跳动着蓬勃的生命韵律。
山道蜿蜒,车内充盈着母女间细碎的欢笑声,仿佛连颠簸的轮胎都碾碎了时光,将这一刻凝成琥珀。
抵达江淮市时,天际已泛起微弱的晨光,指针停在凌晨三点半的刻度上。
麓台山上的寂静如被遗忘的古墓,游客稀落,那些曾惊艳时光的风景早已褪成泛黄的旧照。
陈橙却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孩童,眼底燃着倔强的星火。
山间空气裹着松针的清冽,她牵着女儿的手踏在石阶上,迎向天际那抹怯生生的鱼肚白。
这一刻的她,仿佛被晨曦镀了金边,整个人都在散发着光芒。
“思思,妈妈要变成蝴蝶了?”她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女儿温软的鬓发间,吐息如蝶翼般轻盈。
这是她留给程思陈的最后一句话。
睡意朦胧的程思陈倚在母亲怀中逐渐沉入梦乡。
再次睁眼时,刺目的白光与嘈杂的人声如潮水漫来——面前围满了惊慌的人群。
她说那天她睡得很舒服,温暖的阳光像母亲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的脸、她每一根蜷缩的指尖。
而母亲已蜕去了人间的壳,化作她口中那只虚幻的蝴蝶,空窍般的躯壳静静躺在人群中央,如同被遗弃的月光碎片。
————
如今的程思陈,也成了母亲口中那只见不得光的蝴蝶。
她活在基因的阴影里,翅膀上缀满无法挣脱的枷锁,只能在永夜中蛰伏,等待某个黎明是否会有虚幻的蝶翼,载着她逃离这宿命的囚笼。
“哈哈哈,爸爸,爸爸——”小孩儿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在走廊里欢快地跳跃。
程思陈倚在椅背上,目光透过透明玻璃向外望去:那是个约莫三四岁的小丫头,脸蛋红扑扑得像熟透的苹果,扎着蝴蝶结的小辫子随着蹦跳晃得灵动,俏皮劲儿仿佛能滴出水来。
安明半蹲着身子,眉眼弯成月牙,张开双臂迎接她,阳光恰巧从窗外倾泻而下,将父女俩裹进金色的绒毯里,那画面温暖得近乎刺目。
程思陈凝视着那团光晕,眼眶却渐渐酸胀起来——玻璃外的世界仿佛被镀上一层金边,却与她隔着一道冰冷的屏障。
“朵朵,到爸爸这儿来。”安医生的嗓音浸着蜜糖般的笑意,小丫头扑进他怀里的瞬间,连空气都漾起了甜丝丝的波纹。
记忆总是跳脱的。
————
“思思,这是你赵阿姨,以后要叫妈妈。”程思陈的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他牵着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语气轻柔得像在哄一只雏鸟。
那男人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西装,可程思陈分明记得,母亲的骨灰盒还在灵堂里供着,还不到一年——母亲的尸骨未寒,父亲的心却早已焐热了另一个女人的掌心。
他总以为女儿还小,尚能像橡皮泥般捏出新的形状,塞进另一个“母亲”的模子里。
后来,程老爷子发了话,那个虚伪的入赘男人便如被飓风卷走的落叶,带着他的新欢和那张几千万的支票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程思陈从来不是他血脉里淌出的骨肉。
程家如深渊中的巨蟒,盘踞江城市明暗处,财富与权势编织成密不透风的蛛网,连政治界的权贵都要对其礼让三分——可那又如何?这座金牢里,程思陈始终是孤独的囚徒,连亲情的残羹都未曾分到一口。
她只能僵坐在阴影里,望着窗外那对父女的笑影,像被遗弃在玻璃罩里的标本,连呼吸都凝成了无声的霜。
记忆总是像被打碎的玻璃,零星的碎片在脑海中闪烁。
程思陈蜷在病床上,望着窗外苍白的天光,忽地听见“哒哒”的脚步声打破死寂——不知何时,安医生竟带着他的小女儿越过了那台嗡嗡作响的消毒仪。
眼前的小孩儿不过四五岁模样,脸蛋圆得像刚剥壳的荔枝,睫毛扑闪如蝴蝶翅膀,正瞪着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将她打量着。
安医生站在光影交界处,年轻时的他总将笑容挂在嘴角,仿佛岁月尚未在他脸上刻下倦意。
“思思,这是我的女儿朵朵。”他轻声介绍,尾音带着暖意。
程思陈怔了怔,指尖不自觉探出,轻轻捏了捏朵朵软糯的脸蛋——触感像触到一团温热的棉花糖,指尖陷进细腻的肌肤里。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朵朵歪着头,奶声奶气地发问,发梢的小辫子随着动作晃出俏皮的弧度。
程思陈望着那双澄澈的眼睛,嘴角终于漾起涟漪。
“程思陈。”三个字轻轻落下,轻飘飘的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
安医生将朵朵留了下来,这间终日浸泡在消毒水气味、门窗紧闭如冰棺的病房,竟因这个小小的身影,透进了一缕晨光般的暖意,连呼吸机冰冷的机械声都仿佛被染上了温度。
“朵朵,要听思思姐姐的话,爸爸下班了再来接你。”安医生的声音渐远,消毒仪机械的“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病房的门轻轻合上,阳光像熔金般泼洒进来,灼热的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朵朵立刻蹦到程思陈床边,小手拽着被角,眼底盛着星辰般的光。
“姐姐,姐姐——”她的笑声像风铃在春光里摇晃,程思陈总会被那清脆的声响勾动嘴角,苍白的小脸绽出笑意,仿佛枯枝上忽然开出一朵怯生生的花。
半月时光在消毒水气味中悄然流淌,病房的墙壁浸透了两人细碎的对话与嬉闹。
这日,朵朵忽地眨着睫毛如小刷子般的眼睛,天真地望着她:“姐姐,我们出去玩吧!”
程思陈望着窗外炽烈的阳光,正午的院落像被火烤过的铜镜,折射着灼人的光。
她深知自己的病体经不起折腾,指尖不自觉攥紧被单,轻声拒绝:“我的病还没有好。”
朵朵的小脸立刻像被霜打过的花瓣,垂着头,辫子上的蝴蝶结也蔫蔫地晃。
程思陈心尖一软,终是改了口:“我带你去院子里玩,姐姐在过道上看着你好不好?”
她总记得母亲在阳光下奔跑的模样,裙摆如蝶翼,那是她心底最明亮的碎片。
可命运总似藏在暗处的毒蛇。
朵朵雀跃着奔向院中池塘时,一声惊呼与落水声骤然炸裂——程思陈的瞳孔猛地收缩,轮椅扶手被她攥得发白。
烈日烘烤着石砖,正午的医院像一片寂静的墓园,护士们早已下班。
池塘碧波荡漾,朵朵挣扎的声影在沉浮间的扑腾声渐弱。
“思思,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爷爷沙哑的叮嘱缠上耳畔,此刻的她更像是被烈日烘烤。
她望着水中那个即将熄灭的小生命,忽然从轮椅上踉跄站起,瘦小的身躯逆风一般扑向池塘——虚弱与年幼的枷锁在那一刻碎裂,她凭着求生与救人的本能,跃入刺骨的冷水。
意识在窒息中迷离,她只觉四肢如灌铅般沉重,却死死搂着朵朵,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向岸边攀爬。
岸边的石砾割破掌心,水草缠住脚踝,她却像被执念点燃的烛芯,硬是拖着两人挣扎上岸。
迷离间,三三两两的医生护士终于狂奔而来,程思陈用最后的力气嘶喊:“救朵朵,朵朵落水了——”而后坠入黑暗。
昏迷中,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都像被碾碎的瓷片,刺痛如千万根银针刺入血肉,年幼的她蜷缩在恐惧里,如被暴雨打湿的雏鸟。
自那日之后,病房又回到了最初的寂静。
朵朵被安医生接走,程思陈独自躺在消毒过的苍白空间里,耳畔再寻不到那清脆的笑声。她的生命如被抽去色彩的画卷,唯有池塘边那拼尽全力的挣扎,成为她晦暗岁月里,唯一燃着微光的印记。
时间如被抽丝的茧,在消毒水气味中无声溶解。
那件事发生后,程思陈再未见过朵朵的身影,病房重归死寂,连呼吸机都似染上了哀戚。
向来对她温煦如春风的程老爷子竟破天荒地疾步闯进病房,拐杖重重顿地,胸腔像风箱般剧烈鼓动:“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危险!”他的喉音颤着怒意与恐慌,白发在颤动的光影里刺得程思陈眼眶生疼。
老爷子终归是老了,他如何敢再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剜心之痛?
程思陈垂着头,指尖绞着衣角,她知晓自己错了——是她执意带朵朵去那院子,要是那日未曾放任那抹天真的身影奔向池塘,悲剧就可以避免。
可胸腔里那团灼热的、想要守护的执念,此刻却烫得她喉间发哽。
“程老,是我没管教好女儿...”安医生半垂着头,嗓音浸着愧意。
“朵朵呢?朵朵怎么样了?”
程思陈忽地抬起眼,裸露的皮肤已渗出疹子,如星点红斑蛰伏在苍白之上,她打破这凝滞的僵局,妄想在濒死的寂静中抓住一根浮木。
程老瞪着她,眼底却藏不住疼惜,喉间硬挤出话来:“朵朵那孩子能有什么事。”他转而将眸光投向窗外,梧桐正在秋风里簌簌作响,“我在南鞍市给你置办了一处院子,徐斌会带你去那里静养。”
程老爷子甩下这句如判决般的话,转身携安明离去,背影佝偻如被岁月压弯的老松。
病房门阖上的刹那,程思陈望着空荡的病房,南鞍市的院子在想象中模糊成一片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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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第一次离开朵朵,也是第一次尝到被世界割裂的滋味,连秋风拂过疹子的刺痛,都成了孤独的印章。
程思陈第一次踏入南鞍市的院子时,秋日的风裹挟着凉意掠过脖颈。
那栋小别墅如被水晶棺封存的神秘标本,整座建筑被一层厚重透明的玻璃穹顶笼罩,日光穿过玻璃折射成冷冽的银纱,将院落裹进一座光的牢笼。
她指尖轻触冰凉的玻璃壁,触感如隔着千年寒冰抚摸虚幻的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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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花草在玻璃的庇护下纤毫毕现,可蔷薇的嫣红是塑料的脉搏,翠竹的挺拔是金属的骨骼,连蝴蝶标本的翅膀都泛着仿真涂料的冷光。
程思陈却绽出笑意,眼底映着虚幻的斑斓,仿佛将玻璃外的世界与体内的孤寂都隔成了可观赏的画。
“小姐...”徐伯立在廊下,望着她如困在琥珀里的幼蝶,喉间哽着叹息。
这个与他亡女年岁相仿的孩子,总在晨昏时分倚着玻璃喃喃“阳光该有蜂蜜的甜味”,他深知,那层隔绝尘嚣的屏障,也是扼杀生机的棺柩。
时针在玻璃牢笼里无声啃噬着光阴,那个曾如风铃般清脆的少女,终是倦了在人造晴空下躲藏的日子。
程思陈倚着冰凉的玻璃壁,望着院外梧桐在秋风里簌簌剥落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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