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悯伸出手,轻轻拿起书册,只觉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似乎有些灼烧感,带来微微刺痛,但是在能忍受的范围之内,祁悯集中意识忽略这种奇怪的感觉,透过这灼热,眼前似乎是一个石洞,还没来得及走上前去查看,石洞轰然倒塌,石头四溅,眼前天光乍泄,明媚的日光毫不吝惜倾洒下来,一时间旁杂的情感尽失,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暖意。
睁开眼,没了那夺目的阳光,一时间眼睛还有些酸痛,祁悯抬手揉了揉,再度睁开,入目便是满脸写着紧张的季识青。
祁悯觉得这一幕有些滑稽,促狭笑笑:“无碍,我只能从这书册中感受到温暖惬意的情绪。”
季识青这才放下心,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贴得太近,尽显登徒子“风范”,错开眼试图缓解尴尬。
祁悯没注意到季识青这个小动作,动作轻缓地翻开书页——内页应是桑皮纸,偏厚,也有了不少虫蛀的痕迹,不过并不大影响阅读。
——
“虽言史如镜,然尘垢掩之则形失;虽谈言似川,然曲防壅之则干涸。今既执笔,必不负前人,不欺今人,不错后人,虽予文拙,并不足以动时,然予一字一墨,必求其核。
后之览者,或笑予痴,或悯其愚,然倘得片言启真,则此心已慰。
予不过粗鄙之人,既无他志,亦无远谋,此次执笔所言,惟愿存真录实,使后世不为虚言所蔽耳。”
祁悯注意到,这本书册甚至没有注明所书之人姓甚名谁,只在扉页上留下来了这么一段话。
时人常唏嘘,文人尽失了风骨,这种观点祁悯一向难以苟同,无论在哪个时代,曲学阿世的沽名钓誉者从不稀缺,但一身嶙峋傲骨,松筠之节的文人一直以来也未曾绝迹,一杆子将所有文人都打成奸佞,这显然并不公平。
就拿此书作者为例,所作之书几乎是与世人印象相对,这谈何容易,可他还是写下了这文字。
“左肃,并未取字,椋城人士,后举家迁至皇都。”
肃少负奇志,先生曾问治世之道,肃曰:“治世当如利刃破腐木,虽眼见木屑纷飞,然其后必见新肌,若未敢露利刃之锋芒,怎可搏得朽木新样?”
“肃虽良才,但曾历科举三度,一度其父任主司,本应别头试,但思忖避亲嫌故而未试。二度因密友临亲王悯家中逢突变,加以长姐身陷巫蛊之乱事,无奈未曾殿试。”
这点与祁悯之前所说的对上了。
“后肃于雍国登进士第,时年二十七,景朔帝亲授其工部主事之职。”
“景朔帝……是谁。”
祁悯说得含糊,但季识青能领会到他的意思,按先前梁有鹤的记载,登科及第后,左肃先是拜了翰林,日后经过钻营才得以升任工部给事中,可按这人所记录的,左肃竟是直接就拜了工部主事,这可谓天差地别。
这绶了左肃官职的景朔帝,是顾羲和还是孝康太子?
“我会问问老顾,先接着看下去。”
祁悯点了点头,翻到下一页。
“雍国强盛在外,衰败在内,久经战事故国库虚耗,官吏**故吏蠹如蚁。景朔帝有彻除积弊之心,肃察之即连上四疏,力陈三弊:一曰,田赋不均,版籍混乱;二曰,漕弊如痈,蠹吏蚀帑;三曰,榷税繁苛,行商绝迹。
“此言一出,四座惊矣。”
“像是他能说出来的话。”祁悯叹道。
这三点几乎就是在百花宴中,左肃所说之言的扩充。
通过这些真真假假的资料和回到过去那两次的亲身经历,季识青也对左肃有了些了解,十分赞同祁悯的说法,“这本似乎真的是到目前为止最公允的资料。”
祁悯轻轻点了点头,继续向下看。
“百官哗然。御史斥曰:“小儿躁进,怎可乱祖宗成法!”
“幸得景朔帝特许,肃亲赴苏松,清丈田亩……”
“后面怎么回事。”季识青接过书册,“田亩”二字之后,纸墨霉败得更甚,几乎完全看不出字形了,往后几页更是如此,季识青试图仔细去研究究竟写了些什么,遗憾没有任何结果。
“没关系,只是这些也够了。”反倒是祁悯安慰道。
“现在我至少能知道,并不是所有记录者都对左肃饱含恶意,写下扭曲事实的史料。”祁悯笑容温和,“有了这些便也足够了。”
季识青合上书册,正要将它重新包裹起来妥善收起来。
“这是什么?”祁悯突然道。
“哪里?”
祁悯将手指指向书脊,书脊满是霉斑,之中是一道纵断裂痕,季识青顺着祁悯指着地方看去,发现上面原来竟还刻着一行小字:
“悲夫!予见左肃孤身搏巨蠹,已知未可仍为之,纵疮痍满身仍前行,譬犹持烛入狂风,烛光虽熸,只求星火得映后来者之眸,先生身死可矣!”
祁悯极力辨认着这行字,慢慢地念出来这段对左肃的评语。
窗外凉风拂过,书页泛起波澜,祁悯有些许愣神,那行隽小的刻字像是千斤之鼎一般压在心上。
祁悯从未有过哪怕一瞬间对左肃的无辜产生怀疑,这行字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
风卷进来一片花瓣,季识青说那叫玫瑰。
事情总归是要做的,更何况赵逢安就像是个讨债鬼一般,自打两人上车连发了几条消息催促祁悯应允他的那幅画。
谁若是想让赵逢安吃点亏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过赵逢安对临亲王画作如此感兴趣倒是在季识青意料之外。
当年赵逢安是几人中对历史最不屑一顾的那个。与他截然相反的正是林苍梧——不过,与其说是对历史感兴趣,不如说他是对身为临亲王的祁悯本身感兴趣,几乎到了一种朝圣的态度,上大学时候选的选修课和他本专业八竿子打不着,尽是和祁悯搭边的课程,从正史研究到野史,从画作研究到文学,从雍周之战研究到族谱中人。
曾经神秘兮兮地和他们几个朋友说起临亲王那些真真假假的轶事。
当时季识青觉得林苍梧纯有病,本着关爱弱智的精神耐着性子装出一副在听的模样,实际大多数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在脑子里“嗖”地一闪而过,更别提走心。
在林苍梧邀请他们几个去上什么劳什子“临亲王的作息管理:高效能人士的时间法则”选修课的时候,季识青溜的比谁都快。
在那时候的季识青眼中,虽然大学不被包含在义务教育里,但这本选修课的开设简直可以用猎奇来形容。他倘若去上,是应该收点精神损失费的。
如今想来却是相当可惜的。现在季识青只觉得自己了解祁悯还不够多。
“不如想个办法搞来林苍梧先前做的笔记。”季识青想到一招,又很快否决。
从这些天来他自己总结记录的《祁悯观察日记》中不难看出,那门选修课着实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主要原因在于祁悯根本和“高效能人士”这几个字不大能沾上边。
起床要叫上好几次才会不情愿地翻滚两圈挣扎着爬起来,昏昏沉沉地摸到洗漱间,动作生涩而且完全没有逻辑地洗漱。
干出来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洗面奶当成牙膏,沐浴露充当洗发水,衬衫扣子扣串行也是切实发生过的事情,如果当天没有急事做,祁悯早饭会相当细嚼慢咽,因为吃早饭的过程也是他“开机”的过程,等到慢吞吞地吃过早饭,收拾碗筷的时候祁悯也就差不多清醒,那一副正儿八经的表情又会回到他的脸上。
季识青最初还觉得有些可惜,不过近来他愈发认为祁悯无论哪种状态都可爱得紧。
季识青遗憾了一路,因为心中琢磨着事情,车速也降了不少,到了地方,季识青刚想叫祁悯下车,便看到祁悯垂着头,眼睛阖着,已经不知道睡着多久了。
如此,季识青便也打消了下车的念头,
小心把祁悯的座椅向后调了调,季识青侧过身子放轻呼吸瞧着身边人的睡颜。
祁悯生得实在漂亮,和他的身份不相称的是他的好看不像季识青那般凌厉,眼尾微微有些下垂,没有半分攻击性,眸光也总是温软的,单是看着人就仿佛溢出关切。换而言之,他这般风雅,无论如何看都不像是那个守城的统领。
不如说,若是没了雍周那场战争,祁悯会一直做他的温润贵公子。
季识青不认为如果祁悯没有了守城半年的这一功绩就会在历史长河中被掩盖光芒。
他的画作,他的文章,他的治国之策不会因为没了这半年的传奇经历就被埋没,最多不过是后世之人在提到他时少了几分遗憾和慨叹。
如果这能换来祁悯那一世无忧的话……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也被季识青推翻。
上一次回到古代的经历让季识青意识到,祁悯所处的环境一直是危机四伏的,帝王刚愎自用,权臣把控朝政,百姓饱受蒙蔽,该遭的劫难终究一样也免不了。
季识青胸口一阵钝痛,抬起手动作极轻地捏了一下祁悯脸颊,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些什么,慌乱地收回手,这下呼吸也急促了起来,那只刚才碰过祁悯的手都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季识青坐立难安。
祁悯依旧睡得清甜。
就好像刚才季识青的慌张只不过是上演了一出滑稽的默剧一般。
季识青是最差劲的演员,鬼使神差地俯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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