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跟着陆康进了书房,围坐在他的身边。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儁儿当时都还没有出生,而我也才接任庐江太守不久,虽有些军功,却也在朝廷里得罪了不少人,处境艰难。那时孙君,也就是孙文台在桂阳一带带兵。你们的一个族叔当时在宜春为官,贼人攻入县城,他向我求救,可我鞭长莫及,只能写信请临近郡县的同僚帮忙。可是,却一个回复都没得到。后来你们族叔脱困后我才知道,是孙文台冒着风险起兵去救。”陆康低着头,向四人简单说了说过往。
“那就是孙将军于陆家有大恩。可父亲为何今日却不见他的……儿子?”陆绩一向直爽,直接问出了几人最想知道的问题。
“他同袁术走得太近了。迟早会有天大的祸事,为了陆家计,我不能见他。但也不能看着他误入歧途。所以我有意拒客,望他早日警醒些,莫要再立于危墙之下。”
“若是这样,庐江这里是必争之地,我怕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陆儁有些担心地说道。
“儁儿说得有理。为今之计,我们也只有做好准备。若他们是先礼后兵,我也自有应对之策。我们只能忠于汉廷,决不可有二心。你们明白吗?”陆康的眼神扫过眼前的四个孩子,他知道这些孩子未来都是陆家要倚仗的人,只要他们能成器,就能全陆家和自己的道。
那日之后,太守府的气氛就变了很多。
陆康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四个人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陆康归来。而好不容易能够见到的时候,陆康的面容也是越发苍老憔悴,本就花白的鬓角如今已经是皓白如雪,脸上也因为练兵的操劳而干裂蜕皮。他吃得也越来越少,如今已经吃不下半碗的米食。
“父亲最近消瘦了不少,阿娘让我端来的清粥,父亲若是夜里饿了,便可以吃。”陆儁将粥放在陆康的案几旁,然后坐在他的身边。
陆康的脸色很不好,陆儁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父亲笑过了。
“放下吧,我待会吃。”陆康没有抬头,手里的笔在不停地飞舞着。
陆儁见陆康没有回应,便试探着问道:“自从那日那位孙校尉来了府上以后,父亲突然就操劳起来。儿可以为父亲分担些什么吗?”
陆康停下手里的笔,深深地叹了口气,“阿璋都告诉你什么了?”
“也没什么,璋叔只是同我说,那恩人之子是袁术的手下,而您前些年刚和袁术起了不快。璋叔也是担心您。”
“哎,那人是文台的长子,文台去世,他为了自己家,屈居于袁术之下,我可以理解,但是却不能苟同。文台提过他这个大儿子是个勇敢有担当的孩子。我如今是担心他。”
“而且,为父同袁术的龃龉……我怕的是,这战事迟早会牵连到庐江。”陆康的眉头不经意间又紧紧地蹙起,“这些日子我忙于练兵和布防,家中的事,你要慢慢学着操持。”
陆儁望着陆康,突然就觉得心头一沉,“只要是儿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帮助父亲。”
“你还小,本来有些责任不该这么早就交给你……”陆康有些为难地望着眼前这个还未褪去稚气的少年。
陆儁却起身,跪在陆康面前,向他叩首道:“儿已经十四岁了,可以为父亲分忧,也可以照顾弟弟和其他家人。还请父亲吩咐。”
陆康本还未下定决心,尽管他早已把陆儁当做下一任宗主来培养,也开始陆续让他接触族中事务。但陆儁毕竟还未成年,涉世未深,从小又没有长在吴郡。陆康担心这个孩子是否能担起家中的责任,又是否能在纷繁复杂的人际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可是如今,看到他坚定认真的眼神,陆康突然就觉得他仿佛一瞬间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也许这个孩子真的能做到。是时候应该放开手,让他去经历了,就算是挫折也无妨,起码现在自己还在,还能提点他、保护他。
陆康放下毛笔,起身走到陆儁身前,将他扶了起来。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一字一句听清楚。”陆康的眼神透露出接下来对话的重量。
陆儁握着父亲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他凝神听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存,整个空间中只剩下了父亲和自己。
“若是有一天,庐江不保,为父殒命,你要接过家中的责任,纲纪门户,敬君体民,侍奉长辈,友爱晚辈,行高义之事。能做到吗?”
陆儁停顿了片刻,这并不是因为他犹豫,而是要让自己做好充足的准备接住父亲的话。他深深地吸气,又沉沉地长叹,终于掷地有声地说道:“儿能做到。”
“好,好。”陆康说着,从腰间的取下随身携带的佩囊,牢牢地系在了陆儁的腰带上,“这个佩囊里是我们家的信物,这一半是我的。还有一半在吴郡,你长母的手上。你要好好收着。这不仅仅是一块玉佩,一个信物,这是吴郡陆氏自始迁于此故土开始便守护的责任和道义。看到它,你就要时刻自省,不可让家国蒙羞。”
陆儁突然就感受到了腰间那佩囊的重量。原来一个家族的责任,竟然是这么重。他突然有些想哭,眼泪在眼眶里不断地翻涌着。可是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是不能哭的,懦弱的眼泪只会让父亲担心。他默默地跪下,向陆康重重地叩首。
陆康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回到了案几前。陆儁手里紧握着那个佩囊,转身退出了房间,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自那次陆康同陆儁的夜谈后,陆议兄弟也越发察觉到府中的异样。陆儁已经有月余没有同他们一起听讲和练武了。他经常和陆璋待在一处,看上去突然变得很忙碌。连陆绩缠着他一起荡秋千骑竹马都被拒绝了。
一日陆议写完功课,坐在案前细细思索着,看着陆康和陆儁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只想能为他们做点事。
“阿逊,你察觉到了吗?府上的不同。”
陆逊此刻正有些对着课业走神,听到大哥叫自己,才匆匆回过神,“自然是察觉到了。确切地说,自从那次那个姓孙的校尉来了府上以后,叔祖就有些不同了。最近这几个月,连儁叔都有些不自然。”
“前几日,我看到很多穿着戎装的属官在府上出入,平时他们是很少直接来府上的。一定是快要有战事了,他们才会这么紧张。”陆议回想起这几日的见闻。
“叔祖大约是不希望我们害怕,所以才不说吧。大哥,我想能帮叔祖,虽然我还不知道能怎么帮他……”
陆议听罢,欣慰地笑了笑,“阿逊,我们想到一起了。我们得做点什么,多一个人也能多一份力呢。”
“那不如我们明天晚饭后去找叔祖书房拜见他吧。”陆逊听到陆议的回应,立刻建议道。
“就这么决定。”陆议冲陆逊点了点,“你快些把功课写了,明日我们一道去。”
陆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大哥说的是,我这就写。”
吃过晚饭,兄弟二人带着从厨房热好的茶水,站在陆康的书房前。房中的灯亮着,陆康应该已经回来了。
陆逊端着茶水,陆议轻轻敲了敲房门。
“何人?”房间里传来陆康有些沙哑的声音。
“叔祖,是孙儿。”陆议立刻回答道。
片刻后,陆康从房中开了门,“是你们啊,进来吧。”
“我和弟弟给您准备了热茶。”陆议跟在陆康身后说道。
“你们有心了。”陆康示意他们坐在客席,“突然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陆议望了望陆逊,好像在内心给自己打气,然后恭敬地说道:“自从几个月前那个年轻的将军来了府上以后,叔祖就好像一直心事重重,而且您很久都没回府上吃饭了。我和弟弟想来看看有什么能为您分忧。再小的事我和弟弟都愿意去做。”
陆逊听罢,也跟着点了点头。
陆康感觉甚是欣慰,他笑着摸了摸陆议的肩膀,“你们两个孩子也是心思细。确实是发生一些事,但是叔祖答应你们,一定会好好处理。你们的心意,叔祖都知道了。”
“我们是真的很想能帮到叔祖和家里。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们。”陆逊忙上前说道。
“叔祖懂你们的孝心。如果你们一定要做些什么……”陆康稍微思考一下,“我希望你们能够一直和儁儿待在一处,如果……如果以后,他遇到了什么困难,走不下去的时候,叔祖希望你们能守在他的身边,支持他,帮助他,陪他走下去。能做到吗?”
“能!”兄弟两异口同声,毫无犹豫。
“好,好。叔祖相信你们一定能做到。”陆康的眼睛里一时间变得很湿润。几年前收养这对兄弟之时,只道是向自己大哥报恩,想尽力为他们提供一个好一些的环境,让他们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他从未期待过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回报,仅仅是想做好身为宗主和长辈的责任。可当今天,他们来向自己袒露心迹的这一刻,陆康突然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那是一种交织着信任、意外和安心的感觉。那些他无意中栽培的幼苗,在不经意间已经长出了深根,不断向外生长着枝干,也许终有一天他们便会成为参天大树,庇护全族。
半年后,舒城外终于传来了阵阵战鼓声。可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是一场好像永远也无法结束的战争。血色的残云就好似不会消散一般,日日笼罩于舒城的天空。所有人的命运都要被这只名为乱世的巨兽撕咬拉扯,直到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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