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得差不多了，阳光透过值房的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尘埃在光里轻轻飘着，混着旧纸墨的淡味，倒让这清冷的衙署多了几分细碎的活气。
苏枕流走到东厢第二间值房门口时，指尖还捏着那串铜钥匙，冰凉的触感让她地头脑越发清明。
推门的声响很轻，她抬眼望去，先瞧见个蹲在桌前的身影——那人看着二十出头，穿着件半旧的青布襕衫，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平整。他身形偏瘦，侧脸线条清秀，额前碎发垂着，遮住一点眉骨，手里攥着块半旧的抹布，正反复擦着桌腿上一道浅淡的墨痕，动作认真得额角沁出细汗，鬓边的碎发都粘在了皮肤上。
苏枕流心里有了数，想必这就是同期的周子安。
屋里另外三张桌案，两张空着，靠里那张摊着几册旧案卷，崔元琢正坐在案后，指尖捏着支银毫，目光垂落在卷首，没留意门口的动静。他依旧是那身暗纹蜀锦襕衫，衣摆垂落得熨帖，连袖口都没泛起半分褶皱，显见是时刻留意着整洁。
苏枕流轻轻掩上门，走过去时，见周子安还在跟那道墨痕较劲，抹布擦过桌面的声响很轻，却透着股执拗。
她弯腰拿起旁边另一块干净抹布，刚要伸手帮忙擦对面的桌腿，周子安猛地抬头，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像是受惊的雀鸟，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在地上。
“苏、苏丞务！”他慌忙站起身，手背在身后蹭了蹭，指尖还沾着点灰，说话时声音又轻又快，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你怎么来了？我、我这就擦完了，不用麻烦你…… 你的桌案我也擦过了，用的是新晒的抹布，没留水渍……”
“无妨，顺手的事。”苏枕流停下动作，把抹布递还给他，目光扫过光可鉴人的桌面，真心实意赞叹道，“你擦得也太仔细了，连桌角缝隙里的灰都清干净了，我自己来定是没这么周全。”
这话让周子安瞬间红了脸颊，慌忙低下头，手指攥着抹布的边角轻轻绞着，声音更轻了：“没、没有…… 就是、就是习惯了。”
他顿了顿，像是怕苏枕流觉得奇怪，又小声补充：“家里就母亲跟我，她去年生了场病，总爱干净，我天天给她擦屋子、洗东西，慢慢就养成了这习惯……别的事我做不好，这点活倒还拿得出手。”
说罢，他又蹲下去加快了动作，像是想借干活掩饰羞赧，指尖攥着抹布的力道都重了些：“就剩这一点了，我自己来就行，哪能让你动手……”
苏枕流见他坚持，便不再推拒，走到空着的桌案边放下随身的布包——木质桌面干净得能映出光影，连桌角的缝隙都没积灰，确实是仔细擦过的。她不由暗自喟叹。
她安置好东西，转头时，周子安正好擦完最后一下，正蹲在地上叠抹布，动作轻得像是怕弄坏布料，连叠好的抹布都方方正正，边角对齐得一丝不苟。
“能把寻常擦桌的活做得这么细致，也是难得。”苏枕流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语气温和，“异闻司虽是冷衙，倒也清闲，往后你若要回家照顾母亲，咱们一起跟孙主事说一声，想来他会通融。”
周子安叠抹布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苦笑了一下，肩膀微微垮了垮，声音压得更低：“清闲是清闲，可…… 司里的人都说，异闻司的案子邪门得很，前儿我还听老吏说，最近云煌不算太平，京畿附近还出了好些事情。”
他说这话时，头埋得更低，手指反复搓着衣角，布料都被搓出了细褶，看得出确实心中惶恐。
这话刚落，一直没出声的崔元琢忽然抬眼，目光落在周子安身上，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解：“既觉得可怕，为何还来异闻司？这地方虽清闲，却常与这类案子打交道。”
周子安被这话问得一愣，随即更窘迫了，手指抠着衣角，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我也想进吏部或户部…… 可考了三年，每回都差一点。”
他顿了顿，眼圈有点发红：
“家里是农户，供我读书不容易，母亲治病要花钱，去年异闻司扩招，考题最浅，我、我才勉强考上……只期望能别太快让我碰上这些诡事，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那模样瞧着又可怜又老实，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他是走投无路才来异闻司。
恰在这时，值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之前送钥匙的书吏揣着卷文书闯进来，风风火火的模样搅乱了屋里的平静。
他目光快速扫过三人，最后直直落在周子安身上，扬了扬手里的文书：“周丞务，孙主事吩咐，城北废宅前日发现具男尸，让你去查现场，午时前把初步勘验记交回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周子安的脸色微微发白，却没往后缩，反而快步上前，双手接过文书，指尖虽有些发紧，却稳稳捏住了文书边角。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书吏，眼神里带着几分紧张，却思路清晰地抓着关键问：“书吏大哥，这案子既是在城北废宅发现的，按规矩该归大理寺管，怎么会交到咱们异闻司来？”
这话一出，书吏原本不耐烦的神色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意外，这新人看着腼腆，倒还能快准问到点子上。他放缓了语气，解释道：
“你倒还算机灵。这案子起初就是京兆府在查，尸检、现场勘验都做了，凶手都已找到，本就快收尾了。可昨儿夜里，探案组的人去废宅复勘，发现死者指甲缝里的泥土里，掺着些泛着蓝光的粉末，遇火还会飘起细烟，既不是矿石也不是药粉，倒像是…坊间说的‘妖尘’。”
书吏刻意压低了声音：“京兆府的人不敢断定，怕牵扯出妖魔作祟的事，便报给了上头，最后才分到咱们异闻司，让去看看那粉末到底是不是非自然因素，顺便确认现场有没有别的异常。”
周子安听得眉头微微蹙起，握着文书的手紧了紧：“妖尘？那现场…… 确实得仔细看看。”
他转头看向苏枕流，眼神里带着几分求助的意味，却没说出口，只是嘴唇轻轻动了动。
苏枕流看着他这副模样，想着自己确实还没见过这些妖魔诡事，心中好奇，便上前一步，对书吏道：
“书吏大哥，我们既为同期，又都是第一次查这类案子，我陪周兄一同去，既能帮着留意现场异常，也能快些完成勘验记，不耽误孙主事的安排，您看可行？”
书吏愣了愣，随即点头：“有苏丞务同行自然最好，多个人多份照应。那便劳烦二位了，午时前可得把勘验记交回来，别误了与京兆府的交接。”
他说着，看周子安一副眉头紧皱的模样心中好笑的同时也难得生了几分恻隐之心，不由提点道：
“这案子本就已经查得差不多了，至于妖尘之事…你二人尽力为之，及时归档即可。”
这话落在苏枕流和周子安耳中，两人心里瞬间明了——书吏这话哪是“尽力为之”，分明是暗示“不必深究”。京兆府既已抓到凶手、案子快收尾，那“妖尘”大概率只是个意外插曲，只需要异闻司来确认“妖尘与本案无关”，把案卷归档，别让京兆府的收尾工作卡壳就行。
周子安紧绷的肩膀悄悄松了些，他暗中吐了口气，对着书吏拱手：“多谢大哥提点，我们记下了，定不会误了交接。”
苏枕流也跟着点头，心里却掠过一丝微妙的念头。
想来最近京畿附近的“非自然因素”确实多……
她压下这念头，对周子安道：“既然书吏大哥都这么说了，咱们也别耽搁，收拾下东西就出发吧。”
“哎，好。”周子安应着，转身快步走到自己的桌案边，从布包里拿出纸笔、墨锭，还有一小卷空白的勘验记录纸，都仔细叠好放进怀里，又想起什么，从桌角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叠得方方正正揣进袖袋，想来是怕现场需要擦手或擦拭物品。
苏枕流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动作，心里暗道这位同僚虽看着腼腆，却着实是个细心周到之人，连这些小细节都考虑到了。
她拿起自己的布包，把那串铜钥匙放进外侧的口袋，方便随时取用，又检查了一遍里面的旧档借阅单，确认没遗漏东西，才对周子安道：“都收拾好了？”
“好了好了。”周子安连忙点头，走到值房门口时，又回头看向崔元琢，见他依旧坐在案后看案卷，指尖轻轻点着纸面，像是完全没留意这边的动静，便小声道：“崔兄，我们去城北废宅查案，午时前回来，若孙主事或书吏大哥过来，劳烦你帮忙说一声。”
崔元琢这才抬了抬眼，目光掠过两人，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又垂下眼，重新落在案卷上。
苏枕流和周子安没再多留，轻轻拉开值房的门走了出去。阳光比刚才更盛了些，洒在走廊的青砖上，暖融融的。
周子安走在前面，一边带路一边小声跟苏枕流说：“我刚刚看了案卷，城北废宅离咱们异闻司不算太远，走路半个时辰就能到，只是那附近都是荒地，没什么人家，得走快些。”
“嗯，听你的。”苏枕流应着，目光落在前方的街道上。
阳光慷慨地洒下，将两侧庑殿顶的官署、飞檐翘角的酒肆歌楼，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皇城朱墙，都镀上了一层耀目的金边。
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新蒸胡饼的麦香、西域香料隐约的辛烈、脂粉铺飘出的甜腻，还有骡马过处淡淡的牲口气息，它们热烈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帝都独有的、蓬勃甚至有些粗粝的活力。
远处的朱雀大街上，朱红漆柱的酒楼拔地而起，二楼的雕花窗棂敞开着，酒旗在阳光下亮得晃眼；街侧的绸缎庄里，伙计正展开一匹匹江南新到的云锦，孔雀蓝、海棠红、月白等颜色在晨光下流转；甚至还有耍杂耍的班子在街角搭了临时戏台，穿彩衣的艺人翻着筋斗，引得围观孩童拍手叫好，铜钱丢进铜锣的“叮当”声不绝于耳。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如同无数道色彩不一的溪流，在这条宏伟的街道上汇涌奔腾，喧嚣鼎沸。
晨雾已完全散去，连空气都变得澄澈起来，整个云煌城，像是被阳光泡透了，连砖缝里都透着兴旺的气息。
这便是天下第一大都，云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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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妖尘疑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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