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卜州出来,一路上的境况果然同几人之前料想的不差,皆是笔直平坦大道,道路延伸直达天际,云擎从未见过此等风景,忍不住打起车帘眺望不休。等到了京城,他更是忍不住扒着车窗一直往外瞧,边瞧边啧啧感叹有声。应云手却越过弟弟头顶,看到路边的馆驿在车窗里一闪而过,好奇向迎接他的人问道:“怎么不去馆驿?”
来人笑应道:“二位大人预备成亲,若住馆驿的话,可把新娘子往哪里迎呢。邓相专门收拾出一座小院落,专供二位大人下榻、迎亲、成婚用。老大人说了,这处宅子既然已经重新收拾出来,就专门给二位大人预备着,将来二位大人携家眷赴任,宅子里一切东西皆不动,哪日二位大人回来了,仍旧有地方住。除非二位在京城置了新宅子,再瞧不上这个也罢了。”
秦感心底一寻思:“疏篱小筑?”
来人道:“正是。”
秦感心中波澜骤起,口中却一句话说不上来。
应云手忙奉承道:“恩师思虑缜密、心底无私,实为我等晚辈楷模。我两个辗转西东,一身都是灰扑扑的,也该先去官驿重新收拾装束仪容,将舍弟安顿下,顶着如此相貌去恩师家宅拜访实在太过唐突。”
那人道:“应大人多虑。昨日我已派人向邓相传信,邓相安排在疏篱小筑会面。二位大人暂时辛苦些,先同老大人一起看看新房子,若有不妥当处及时布置更换,稍后再安歇。”
至此,应云手也无话可说。
疏篱小筑与应云手、秦感两个去年所见内外未变,只是如今热闹许多,无数下人搬着各色物件进进出出,被管事指挥的时而朝东时而朝西,好似出巢回巢的群蚁。门外早有本处管家领着十来手下接了出来,看见应云手三人下车,管家忙不迭恭迎上去:“小人乃邓相从相府派遣过来,专供二位大人差遣、管理本处宅院的。”说着挑一眼应云手身后的云擎,“这位是?”
应云手道:“是我弟弟。”
管家忙笑恭维道:“小相公好气度。邓相已恭候多时,二位大人快请随我进去吧。”
应云手、秦感、应云擎三人一路往里走,一路不住瞧看,只见宅子里外皆重新粉刷过,自门外起直至内庭,已挂上全副红灯。红灯下是各种斑斓彩灯,或山水、或花木、或鸟兽、或飞禽,依房舍廊轩内外景致不同而布置。似大门进去两侧是狮子吐烟灯,前庭矗立着六七尺高的仙鹤彩灯,中庭内安置的乃是鸾凤和鸣,甬路两侧各排布一排画屏模样的彩灯,灯罩上描绘着千里江山或溪桥流水,湖岸点缀的七彩琉璃宝灯似穿成珠链环绕整座湖,与水面相映成趣。彩灯外又是彩绸,环绕着彩灯遮住底座,或扎成烟霞状,或设成宝山模样,连白玉栏都被红绸满缠绞丝梅花,怒放的含苞的皆有,朵朵绸花比真花还要□□,也不知如何扎出来的。彩绸之外,各色家具以褐漆掺杂金粉粉刷,灼灼金光似不经意闪现,映着经由五色明瓦透进屋子的日光,将一座凡间宅院生生化作仙家世界。
边朝里走,管家边道歉不休:“还有好几处没布置好,等一切全都安顿好,这宅子就好看了。至于红毡、彩毡、里外各色幔帐、新人洞房里的一些绣品尚未齐备,诸处都在日夜赶工。日子着实有些紧,未能尽心布置,还望二位大人海涵。至于其他,小人已开了个单子呈给老大人,不论吃的用的都在上面,详细列出来哪些是已经有了的,哪些是这两日就能出来,还有哪些须等一等。我这里抄录了一份,二位大人是这时看,是改日方便再看。”
秦感脚下不停顿,也未正眼瞧看,只面上淡淡应道:“我等承邓相美意,自然只有感恩不尽,岂能擅作主张,就是邓相要交办我等事务,也要先见了老大人再说。”
管家只连声道:“是,是,理该如此。”
转过一处轩台,里面忽起熟悉爽朗一声:“你俩终于回来了。”
应云手与秦感快步迎了上去,应云擎紧随着哥哥,三人进了一处临湖雅室中,终于见到邓祖舜。邓祖舜身边围绕着十数位雅士,全都笑呵呵瞧着他三个。邓祖舜手臂一挥朝外面指指:“立于此地可遍览整座宅院,你们也过来看看。我依着自己的心思将这疏篱小筑重新布置一番,被诸位笑话我等老迈,净喜欢些热闹花哨玩意,恐怕不对你们年轻人的心思,快来与我等指点指点,到底哪里不妥当。”
应云手笑应道:“我两个年纪轻,思虑浅薄,哪见识过此等场面,一路走进来已被繁华震撼,再不敢道一字。”
内中一位相公笑应道:“若是平常,倒是素雅些好看。难得一日迎娶两位新人,此种热闹满京城都难见,自然越繁华越好。我等有幸跟着老贤相与状元公见识到此番盛况,也算不虚此生了。”
其他人忙都跟着应和。
邓祖舜又道:“分别一年,应状元谈吐愈发稳重,身形似乎也更阔些,气度更胜去年。还有秦相公,去年在阳和苑初次相见时,秦相公还是一身军伍气,今日再见,恍惚若故人身姿,疑是旧友归来。”
秦感沉着道:“小子不才,在军中潦倒讨营生,不敢比先人。”
邓祖舜拈须道:“老夫曾见你的细帖,你今年才二十二岁。你可知你的父亲似这般年纪尚在家中读书待考,功名一无,令祖更是娶妻生子后才因着其父在朝中谋得一职。你的荣耀在后面,不须过早妄自菲薄。”
秦感接连称是。
邓祖舜又注意到应云手身后的小小少年,逗趣道:“这位便是信中提及的小应相公了。你们兄弟容貌气度果然有七八分的相仿,你的兄长在京城被大家常唤作‘小阿手’,你就是个‘小小阿手’。”
应云擎以他甚不标准的官话高声作答:“我非是小小阿手,我叫应云擎。”
应云手当即低声喝止:“阿擎,不许没规矩。”
邓祖舜笑逗趣道:“看来小应相公誓要在应状元之上了,前面确实还有两名的位置。”
众相公一起大笑起来。
应云擎转头环视左右,正色道:“第三名怎么了,别人说一句你们就跟着发笑,到底哪里可笑。这么多大人一个个穿戴得跟学塾里的先生一样,你们有谁考入前三名了。”
一群人立时哑口,内中几个指着应云擎只是鼻中出气。
应云手向邓祖舜道:“幼弟学识有限,生性无拘束,言语唐突冒犯处,还望恩师见谅。”
邓祖舜道:“既然你俩个回来,老夫就偷几日懒,将这里交给你俩看管。眼下这里所有都是这位邹相公与钱相公一力布置筹划,底下由老胡、小吴二位管家管理着,不论什么事只找他们就好。”
应云手当即向那二位相公道:“去年席上几番相会,深为先生才学折服,今日仍旧拜托二位。有您二位在,不但恩师欲躲懒,我两个也可清闲清闲了。”邹、钱二人不免谦让一番。应云手又问起婚事各色礼仪、执事,谈论起刚刚送妹妹往卜州完婚,在那边所见风物礼仪,将方才不快热热闹闹地混了过去。
终于送走邓祖舜并底下众人,应云擎好奇问道:“那个老的你们跟我说过,我记得了,底下那些又是什么人?”
秦感回答道:“依着你的话,都是没考入前三名的人。这里面既有名流雅士,也有朝中文官,都拜入一朝宰执门下。”
应云擎歪头琢磨一番,转而问道:“有什么用?”
秦感被逗笑:“是啊,有什么用。”
应云擎向四周看了看,提议道:“小感哥哥,我想去园子里逛逛,你去不去?”
秦感道:“你自去吧,我跟阿手说几句话。”说完,旋即脱口而出,“书房的台阶缺了一块,小心跌倒,池塘边的石缘上有青苔,太滑,一定远远地玩耍。”
应云擎一脸奇怪地看着秦感,见他再无别的话,赶紧跑开。
秦感与应云手在胡、吴二位管家的陪同下向内庭走去,继续未看完的地方。原来的内庭因着两人同时娶妇,生生被劈做两半。自中庭向里过一座穿廊,穿廊后面的甬路从大门外就分为一左一右,步入两处庭院。原来的地面道路皆拆除,新的尚未完工,几人只好从土路上走过去。两处庭院前面与中间都是新砌起来院墙,前方正中一座垂花门,中间通连的一座海棠门,里面都是原来的房舍,因此两边几乎无差别。眼下庭院中间乱糟糟的,无数砖瓦、碎石、木头杂乱堆砌,几人也未再向里走。一路迎他们进来的小吴管家道:“里面其实布置得有些模样了,除了小人方才跟二位大人说的那些绣品、毡子等,其他都已就位,就因着前些日子下了几日的雨耽搁了外面,依旧这副模样。”
应云手探头向里望望,笑道:“看来暂时没福气住新房了。”
小吴管家亦笑回道:“是。外面小厦已经收拾好,还请二位大人临时屈居几晚。”
应云手道:“你们忙碌多日,实在是辛苦,不必一直陪着我俩。我们坐了好几天的马车,正好散散步疏松疏松筋骨,有这几个小子跟着就好,待有事再唤你们。”
二位管家答应着退了下去。应云手见秦感自从在门外下车,眉间就一直少舒展,至此才关切问道:“可是回忆起什么不快的事?”
秦感摇头道:“按说我离家时已经**岁,心底该有些记忆。如今踏进这宅子步步深入,只觉浑身不舒服,其实不论家人往事,全部想不起来。想来是小时候听母亲说舅舅告知房子被火,烧的什么都不剩,我的心底便认定它已不存在,亦或是自觉回家无望,记忆也便不存了。”
应云手宽慰道:“人说辞旧迎新,在望江时的你只能算得‘辞旧’,自今日起便是‘迎新’。小时候的约定已成,不如从立时立刻算起,咱两个重新约定,往后咱们都好好的,将先人未尽之事做下去,你的意下如何?”
秦感被劝得动心,故意问道:“难道不该约一个同生同死?”
应云手笑道:“你长我三岁呢,与你约定同生同死,我岂非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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