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玉皇殿的第二日,应云手有事出门,秦感在外面书斋独坐,底下人知应云手不在家,因此寻到秦感向他通报,想他们事事不离,必然消息想通,心意无二。秦感只见家下人带着一个陌生面孔登门,上来就报说:“我家驸马说昨日与应老爷约好的,今日送来家奴一对供应老爷消遣差使,另驸马说家中祖传玉杯一只,送与秦老爷,感谢秦老爷昨日辛劳款待。”
秦感昨晚听应云手谈起元时的事,今日再一听,顿时明了,轻松道:“他与我交代了,我已知晓,驸马爷一番心意不可驳,都收下,包一份礼与这位使者,将滔滔姑娘送去那边院子,交于二夫人安置,元时送去西边小厦等候。”他则对曹蝉派来的人恭敬道:“人与东西都留下,我与应大人谢过驸马。自我两个来京城,驸马几次送东西,这份心意我二人心领。回去告诉你家驸马,应大人答应的必不爽约。昨日应大人见驸马十分喜欢玉皇殿里那两副旧门扇,应大人特地问过,他们也说不清来历,更加昏聩不辨真伪,应大人许了他们些灯油财货,轻松交换下。改日连带答应驸马的字一同送过去,最迟也必赶在离京前,还望驸马放心。”来人满意回去复命。
送走驸马府的人,秦感见应云手始终未归,心底咂摸一番,独自去了小厦。元时果然立在里面安静等候,见到来人,正预备上前施礼,待看清来人模样,不免拿眉心一夹:“竟是你,邓相呢?”
秦感笑问道:“曹蝉送你过来时没说什么?”
元时生硬道:“跟你说不着。”
秦感仍旧满面是笑:“你连自己的亲兄长都看不上,执意留在京城寻找更好的出路。那本来是你的功名官职,你鄙视他便是连你从前一并鄙视,却换来什么,在驸马府为奴。我猜你心底是有些计谋的,可惜人家瞧不上你,从新年你投到驸马府上直到如今,人家一次施展的机会都不与你。”
秦感几句话字字戳中元时心底事,他不回怼,不答言,只是额头都拧到一边,愈发歪斜。
秦感仍旧不依不饶:“你家的家世也好、钱也好,落在曹蝉眼中不啻微尘,曹蝉眼角都不夹;论文采名望,呵,你的‘名望’倒是高,天下谁不知那个被轰出去的举子,至于才华,于京畿重地算不得出众,能被曹蝉收留,必定动用了家里的古董,也不对,应该是当年占去我家原先的那些古董家产。难怪你数月不与元旬通音讯,元旬以为你遭了不测,你却在京城冒用他的名义让家人给你送来古董。”
“那几件有名的古董,凡京中大世家谁不认得,谁不知晓它的流转,曹蝉才不想落得个与‘古董贩子’同流合污的名声,这才是他故意轻视你的缘故。你把这些世家公子想得过于简单,不过眼时有件事比这简单得多,就是你的赎身银。阿手只空口答应给曹蝉一幅字,一下得了你两个。她是自幼的婢女,曹蝉身边的玩物,那你呢?家奴。”
元时极力按压心底怒火:“说千道万的,究竟算个什么东西。你瞒不过我,这里是疏篱小筑,邓相的外宅,岂容你放肆。”
秦感故作惊讶道:“我就说曹蝉怎会与家奴通气。实话告知,邓相将此处宅子送与我和阿手做成亲用,地契、房契、管家、下人都一并送了过来,两月前这所宅子就是我俩的了。”
元时顿时怒喝:“姓秦的!”
秦感仰头道:“秦感,应云手与应云练的义兄,也是元旬的大舅哥。”说完,他又低头看看元时,“我终于能分清你俩了,元旬随和亲近,你远不及他面目可爱。”
元时扭头欲走。
秦感也不拦阻,只在他身后慢悠悠道:“可知家奴二字的份量,凭二甲进士的才华却甘为无户贱籍之人,可惜没有家主允许,你连大门都出不去。我可以看在元旬的颜面上放你出去,许你同之前一样在京城四处游逛寻找时机,不过这里是京城,曹家颜面远比元家的颜面更为重要。只要我告诉曹蝉,就说他送往疏篱小筑的家奴私自逃了,日落之前他必能把你找出来,也必打折你的腿。老老实实回望江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元时愤怒难言,抬臂欲扑向秦感,秦感朝后一躲,立时就有身后几名小子上前按住元时。秦感只轻吩咐一声:“看住了他,等那边院子过来人发落。”转身离开。
出了小厦,底下人传话过来,说里面二夫人找人问秦老爷这事什么意思?秦感假意不悦道:“她问我,我还想问一问呢。昨日我远比应云手更为辛苦,怎么曹蝉就只给应云手一个送家奴,却打发我一只旧杯子,大家住在一个宅子里,指望着谁是瞎子谁是聋子。传话进去告诉二夫人,就是那个意思,让她掂量着。”
底下小厮听这话语气不对,也不敢应,也不敢走,垂手立在原地仍旧等着。秦感急躁吩咐道:“怎么这样笨,进去告诉二夫人,曹驸马未必就是那个意思,仅仅为着答谢昨日忙碌招待,又与应老爷有同科的情谊,又看应老爷新婚新宅,因此送来一双家奴供使唤,是一男一女,男子已成年,被我留在外间,女子自然送进里面去。进去原样告诉,别丢了话。”
小厮当即明白,立时就要走,秦感旋即又唤住:“小应相公还在书房里抄书呢?”
小厮应道:“没听说出来。”
秦感道:“他哥早起从柜上抱了《汉书》下来,惩罚他昨日焦躁,乱跑乱说话,差点坏了他哥的事。阿擎接连几日都不用出门了,你们都机灵着点,别去打扰。”
小厮答应着,匆匆小跑着往里面传话去了。
直到天黑,应云手方才回来,进门先寻秦感,乐呵呵言道:“幸亏昨日那位郝大人提醒,今天我赶去西院一问,我的牒文敕令这两日就能下来。随后我又去了东院,那边问出来的也差不多。出门又遇见郝大人,拉着我说了半日,还有好些乱七八糟的事,足足耽搁一天。回来的路上我还想着,岳丈与邓相当初都向咱两个保证,说万事不急,成亲后还能在京城住上一月,咱两个若依着这话诸事懈怠,一旦敕令下达,再添上个什么着急事,责令即刻离京,岂非手忙脚乱。”
秦感忽问道:“他们可说过,诏令最终有变?”
应云手回答:“衙门里说一年过去,变数在所难免,只等待文书下来才算数。他们不敢说。”
秦感道:“去哪里都好,总强过在京城靠着接济过活。算了将来事将来说,先顾及眼下,我跟你说,曹蝉今日将人送过来了,我没细询问,一应交给表妹,让她看着安排去。”
应云手疑惑不已:“那边作礼物也好,是旧友也好,你这个家主竟未看上一眼,始终未见元时?说起来也是自幼相伴过的。”
秦感不屑道:“他兄弟未曾与我相伴过,不过随着你游戏过几回而已。再说,他哥哥见我未有一句话,只做看不见一般,他兄弟心思能有多大差。当初是为着送阿练平安到达,今日我不愿上赶着见他。”
应云手知秦感性情,只委婉道:“你的灵性远超我,可惜当初因着家中变故未能继续学业,否则必在我之上,他兄弟才华样样也在我之上,又是慕强惜才的,若是你们两方能静心坐下说话探讨学问,必不是如今这般,”
秦感好奇道:“你如何知晓?”
应云手将曲先生对他三个的激励之法告知,末了笑道:“我就是那个长久伏席子的,直到离开学堂,十来年间拢共三五次上过桌子,都是他兄弟轮转,也都是我一直巴望着他俩。想来我的眼睛就是那时坏的,看远些的东西始终朦朦胧胧。如今想想,阿擎不愿读书也罢,别向我一样学问不成,先坏了眼睛。”
秦感听闻当即起身,凑到应云手面上细细端详,担忧不已:“竟是真的?外面一丝也看不出来,为何从前未见你提起?”
应云手仍旧只是笑:“若能看出来不成瞎子了,多大的事,值得挂在口边的。”
秦感疼惜道:“你永远都是这般实诚,只说自己技不如人,为何不觉得是他兄弟串通作弊,故意坑害你。那元时,只从他给阿练说的那门亲便可推知他的心思惯不正,临行之前你寻个借口打发了他吧,小心将来仍旧坑害你。”
应云手想秦感心思敏感若此,只不好驳,随口应了下来。
晚饭后,应云手回到西边院子,终于见到妻子宋襄。宋襄开开心心迎了上来:“可算见着你的人了。”
应云手笑道:“前两日在岳丈家,昨晚又喝得醉醺醺,没进来打搅你,我跟小感、阿擎三个在外面胡乱挤了一夜,委屈襄卿了。”
宋襄道:“也不算太委屈,你的人虽不在,送东西的倒没断过。该收的,该交往的,我都收下,该回礼的也回礼,那些不该要的,不可交的,都原样还回去了。里面着实有几样好东西,回头给你看看。”
应云手忙赞道:“人说娶妻娶贤,难得我的妻既贤且美,美而慧,是我之福。敢问贤妻,小感说驸马曹蝉依约定送来一双家奴,他命人径直交给你打发,可有这回事,人现在何处?”
宋襄轻描淡写道:“自然是在下人房。我知道这个曹蝉,他是小曹大人的幼子,庄俨公主的驸马,不可怠慢了。因此特地给他夫妻一个小院子,只不知该往何处安排,等你回来再处置。”
应云手当即一愣:“夫妻?谁跟你说他俩是夫妻?”
宋襄天真道:“怎么不是。秦家表哥派人传话进来,说曹蝉送与你一男一女一双家奴,既是送你的,他不方便处置,你又不在家,询问我的意见。我想着一双家奴,又都成年,难不成送对金童玉女给你,必是一双夫妻,恐怕就是曹蝉身边的家生子,自幼跟着他,素来机灵忠诚,被曹蝉派过来伺候你的。”
应云手急得转身要走,想想又不合适,再转回身,原地转圈跳脚道:“这事办坏了!小感没跟你说那男子是什么身份?”
宋襄原以为应云手中意的是那侍女,谁知他闭口不提,先提男子,一时会错意,小心试探道:“帖子上明言写着家奴,还能是什么身份,若是依附的名士学者,必不能胡乱称呼,随意打发。”
应云手跌坐椅上,叹息着含混道:“你们不该这样欺负他。”
宋襄以为自己做错事,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轻轻坐于旁边等着。
许久之后,应云手缓缓道:“他是我自幼的好友,我妹婿的亲弟弟,就是去年被陛下当众褫夺一应功名的元时。”
当时那件事可谓亘古少有,因此满京城传遍,无人不知,宋襄虽在深闺,然跟着父亲读书,听父亲谈论文中先贤、朝中新鲜,也积攒不少见识,至此方长出一气:“原来是他呀,我以为什么了不得的。”
应云手埋怨道:“他的兄长任职卜州,已经数月不闻他的音讯,托我四处打听他的下落,直到昨日,我才知他投奔驸马府上。我不敢冒失,小心向曹蝉打听,曹蝉会错意,以为我看中,将他当做家奴送我。不论外面别人如何,我始终拿他做兄长一般,如今你们打发他去下人房,还强塞个豢养的婢女乐伎给他,说是他的妻子,极尽羞辱,要我如何面对他。”
宋襄无奈道:“已然如此,该误会的也误会了,还能怎么办。”
应云手坚决道:“你是我的妻,做的事不论对错,终该我来挽回补正。你等我,我亲去请他出来,寻客房安顿好,稍晚些回来。”说着抬脚走了。
老胡管家带领几个小子,陪同应云手来至元时住的下人房,院门大敞,自外面远远望见房门紧闭,门缝并窗户隐隐透出光。胡管家不甚明白下人房中这个的来路,但看主人如此在意,自然不敢怠慢,亲上前预备扣门,忽听里面传出女子凄厉一声高嚎,紧接着又是两声哀叫,似炸雷立地起,众人似被劈在原地,顿时愣住。胡管家率先清醒,指挥着底下的小子们:“里面出事了,快,快撞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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