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云手随内监进宫,一路往文华殿去。文华殿正中一座大殿,左右各一座偏殿,东西两边各有一排小殿,环绕成前院,大殿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后院,较前面更为清幽宁静,天子就在这里等待应云手。
听闻应云手到了殿外,天子忙命唤进来,一见面先就笑道:“小阿手,朕终于又见你了。”
应云手忙俯身行礼。
天子又问道:“最近可曾练字?”
应云手忙答道:“辜负陛下信任,我许久未曾练字。”
天子笑道:“被成亲之事耽搁,也在情理之中,无妨。还是他们从玉皇殿回来,报与朕说你也在,朕才恍然大悟,差点就错失一个好的书家圣手。”
应云手连声道:“不敢。”
天子见应云手也没有多余的话,想他老实一如旧日,心下先满意,唤应云手到身边,缓缓讲述道:“想当年我朝祖皇帝平定天下,恢复太学,召天下学子入京,第二年将因兵乱中断的科举复旧,重开天下贤才进举通路,这二件仅需史书中寥寥数笔,便可推知当时盛况,其中又以重开太学是为头一桩,诏书颁布就在六月三十日,至今过去整整二甲子。朕想着找今世的贤才写一篇文章于二十九日送往太学,一则庆贺,二则激励诸学子。你这二日勤加练习,将落下的功课补上,仔细写一篇递上来。”
应云手提议道:“前面有邓相、曹相、诸位学士大人,学生不敢僭越。”
天子摆手道:“他们都老了。你也别净琢磨别人,眼下惟你才最合适,你是去年的状元,名次虽在第三,然胜在年纪最幼,家世最清贫,落在诸学子眼中,最具激励之意,不必说你的字最好,从去岁登科时就遍传京城。朕也提前告知,回去不许偷懒拣些现成的话来搪塞,堂堂状元之才写不出一篇好文章,只知拣前人牙慧,没得叫人笑话。朕问你,曹蝉问你要字,给的什么润笔资?”
应云手老实回答:“他知我匆忙来京完婚,且远离家乡,担心我身边没有可心的使唤人,故而送了一双家奴给我。”
天子道:“这礼物着实更为贴心实用。可惜朕这皇宫里的人俱是登记在册的,都是好人家的儿女,不能送人,倒是有些金玉俗物,等朕见了你的字再酌情议价。”
应云手只是笑。
天子忽而想起来:“等你向朕交差,也该赴任去了,当初拟定的是哪一处?”
“峡州。”
天子满意道:“峡州自古大贤辈出,是个史书上留名的教化之地,堪配你的性子,不错。你的年纪轻,谨记事事不以功劳为是,别觉得给朕的奏表上无功不好看,莫学他们的浮躁。”
应云手一一答应着,见天子再无可问的,小心作辞,天子也未阻拦。等应云手离开,天子唤过身边人来,仔细叮嘱道:“传朕口谕给亲卫郎袁熙,叫他这几日派人看着应云手,看他都与什么人来往。”
应云手离开皇宫,见到等候在外面的吴管家,吴管家带领着五六小子伸长脖子一直朝宫门里面望着,满心不安,见到自家主人平平安安出来,终于长吁一口气,匆忙迎了上去。应云手吩咐道:“给家里报信,就说我这里诸事平安,让家里放心,告诉家里,我这边有件事绊住了,待晚些回去。再有个人去曹蝉的驸马府看看他此时可在家。”底下人答应着,立时就走了两个。
约摸二刻之后,两处人接连回来,那去曹蝉府上打听消息的回报说曹蝉正待在家中,且眼时未见客人登门。应云手笑道:“正好,咱们渴了半日,去那边讨杯茶喝。”
曹蝉在家中闲坐无聊,忽听应云手登门,忙命请进来,见面先笑道:“你若是来送字的,就请留下。”
应云手道:“我是来向七公子讨二日的假。你前日向我要一幅字,不知谁的嘴快告诉陛下,陛下方才唤我进宫,命我给太学一百二十年前的一桩大事撰文亲书,限我这几日就要交上去,因此特地来告知七公子,答应你的只好往后拖了。”
曹蝉故作无奈道:“人家不愿做什么事,寻各种借口搪塞,却都不似你拿天子做挡,我还驳不得,验证不得,暂且信你一回。除了这个,我猜你是来打听你的那个同乡吧。”
应云手点头称是。
曹蝉调侃道:“去年你们睢川府可谓‘显声扬名’,出了一个十七岁的小状元,还有一个被天子当场蠲除一应功名,当众轰出去的。”
应云手顺势道:“我们不但都是睢川府人,还来自同一个县。”
曹蝉点点头,沉默一时,又言道:“新年前后,他抱着好几样古董满京城乱撞,打量着谁是孟尝君呢。你该知道他那些古董的来历吧。”
应云手没答言。
曹蝉也觉得问得过于突兀,转而道:“在这京城之中,我是个心底无私的,故而敢收他的东西,留他在府里,他那几样东西也着实好。他比你精明,但外露太过,让人不敢信任,我正想着把他打发了,可巧你就过来要走他。奉劝一声,你的心机压不住他,你的岳丈、你的那位连襟都是一样,不如远远打发了。”
应云手委婉道:“他的文笔才华都在我之上。”
曹蝉道:“那他更加危险,千万不能留。我三哥在岉州,那里正缺人,我可以写一封信送他去岉州,到了那里,自有三哥打发辖制他,他也有一份事做,你也不用替他担心。”
应云手哪里想得到许多,立时感激道:“我从不知七公子如此侠义心肠,从前是我狭隘了。”
曹蝉倒是无所谓:“咱们同科出身,自该相互扶持,况且从章幹他们几个离开京城,已经好久没有年轻些的人与我好好说话,不必说你上来就以我在家中的旧排行唤我,远比京城这些个更加真诚可爱。”
曹蝉从前不知应云手的性情,这二日在一处细细了解,两人竟然同样豪爽可爱,当即留他吃了午饭,饭后又拉着应云手去看自己的“七官”。所谓“七官”,乃是曹蝉在驸马府设立的金德、木德、水德、火德、土德、昴日、心月七处小教坊,每处以一名女子为执掌官,号“七官”,管理每处底下三四十女孩。这些女孩所取的名字也贴合所在教坊,譬如曹蝉送应云手的滔滔,便是水德星官下的。水德教坊珍藏无数前朝、本朝圣手大家的墨宝,专门教导女孩子每日临摹、习字画。因应云手擅字,曹蝉就投其所好,从水德教坊挑出来数名优秀的女子带去陪侍。其余各处亦皆有所长,金德星官下的女孩子专攻斗花斗茶,木德星官下的女孩子专攻诗赋歌喉,昴日星官下的女孩子则擅长器乐。
曹蝉带领应云手兜转一圈,傲然道:“每一处都由我请来大家指导,我就是他们的总教习。”
应云手回应道:“早就听说七公子才情无双,今日才算见着了。斗胆请教一句,玉皇殿里面那两扇旧门板真是前朝的宝贝?”
曹蝉道:“宝贝谈不上,否则也不会放在大殿后面积灰,不过确实是前朝一位圣手所留真迹,只在本朝一本书上记载过,许多人未曾看过,因此不知。可惜你我受家世约束,知交太晚,否则你也可常来我这里,与我与其他大家圣手探讨。就是今后你赴任去,书信不可断,有什么不方便对家人讲的,不论仕途学问,尽可告诉我,我这个人别的长处没有,与人解忧是头一份,但能助你仕途顺畅是我的福分。”
一番话说的应云手心底颇为触动,亦添几分惆怅。
离开驸马府,应云手返回家中,才知岳母得了消息,想要接女儿过去住两日,家里只剩下自己、秦感与应云擎。应云手仍旧践行承诺,摆下小小家宴,邀秦感、应云擎与元时同坐,算作庆贺元时收滔滔入房,与滔滔一个妾室的名分。
请秦感时,秦感问道:“若我不去,你可会失望?”
应云手道:“她姊妹都不在,满宅子只剩一个岂不孤单,再者说,当年事是元家那些老的使坏,与他兄弟无干。有阿练与元旬的亲事,你将来势必要面对他兄弟,面对元家人,只一味赌气岂是出路。就算是为我,别使我从中为难,大家坐下,你一言我一语,慢慢就将话说开,心结顺势打开。他兄弟就算狡猾也好,奸诈也好,又不是日日守着,况且再不堪的人也有个真心,你拿真心待他,他纵使使个诡计,心里也要掂量几回。”
秦感至此勉强同意。
饭桌之上,最开心的是应云擎,他见元时与哥哥、秦感坐在一处,以为大家中间的隔阂消除,自己说话再不须顾及,且与元时有同乡情意,先就蹦跳到元时身边,笑道:“小时哥哥,你今日打扮的比前日要好看,有了我,你跟我哥才会这么快重逢,你该好好谢我。”元时讪笑笑,未说话。
一时大家举杯,秦感率先道一声:“恭喜。”元时回一声:“多谢。”彼此再无话可说。应云手适时掏出曹蝉的信递与元时:“今日还有一桩好事。”紧接着告知元时他从曹蝉出听来的话。
元时并未立时接过去,眼睛紧盯信封,犹不相信:“为何竟是岉州?”
应云手解释道:“曹蝉的好意,曹三公子知州岉州府,那里毗邻北疆,事务繁忙,亟需人才相谋相助。这些话与文远兄长往来的信中所言相印证,倒是不虚,若只是曹蝉一家之言,我也不敢信。你不愿意,只做没看见就好。”
元时犹豫难决,一时未开口。
秦感与元时一样,也才听说应云手带回曹蝉的举荐信,却霎时决断出其中利弊:“真话未必就是真情,曹蝉分明有意推卸。曹七不愿意的推给曹三,曹三再不愿意,那边已到北境,再把人往哪里推,难道送给天狼人不成。依我说,不必理会。边境看似立功机会多,都是外人看着热闹,其实死地更多,个中辛苦非常人所能承受,远不如国中略强些的州府,是个最不该去的境地,况且天高皇帝远,都统知州就是小天子,一旦招惹,结局难料。”
元时听得明白,知秦感所讲也是心底实话,只是一时傲气难消,不愿低过别人,回怼道:“边境上不好,你怎么立功回来封官大赦。”
秦感敲桌道:“你就只盯着我一个不放,怎么不去问问那些死了的。从朝廷与南疆冲突,到决意收复南疆,直至去年彻底收复,零零落落几十年,回来多少,封功定赏的多少,死了的又有多少,哪是容易的。这还是南疆,其境况远不如北疆,真是好出路的话,为何郎家放着现成的功劳不要,令小公子弃武从文,想想永顺元年那场战,连郎家都怕了。”
应云手心底也犹豫起来:“是我冒失了,只想着多条出路,小时,不如我们另想他法。”说着就要撤回那封信。
元时忽而打定主意,执拗一把将信抢了过来:“别人不容易,那是自身才情不够。别忘了,要不是一时不慎说错话,我也是二甲进士,成千上万中脱颖而出的总第二十三名。”说着又向应云手道,“曹蝉的举荐信固然好,若多一份更是绝佳。你与奚世纶比我们走得近些,给咱们的大榜首去信,就说我要从京城往岉州去,看他可有需要从这里或是他家捎带的东西,顺便向他举荐我,言辞恳切些。”
应云手答应道:“岂用你说。”
元时至此方满足。
秦感知事已成不可挽回,只以杯挡嘴,低语呢喃道:“要我以真情待他,又不信我,非要死过一回才知厉害。”
至晚间,天子向袁熙询问:“应云手今日从宫里出去,都去了哪里?”
袁熙回道:“他去了曹蝉的驸马府,直待到申时末才出来,其后就回了家,再未见出门。”
天子叹道:“这孩子,果真懵懂,做事没个深浅。来人,去找应云手,传朕口谕,应云手不得懈怠,三日后务必将文章呈上来,其后奉敕令牒文火速离京赴任,不得再耽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