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云手与秦感的牒文敕令终于下来,秦感的未有一丝变动,应云手却改签覃州。应云手拿给秦感看,秦感担忧不已,比应云手还要惶恐二十分:“怎么是覃州呢,再往前一步就是崖州了,此事断不能。”
应云手也是满腹疑惑:“前日觐见,陛下确实问了一句,当时说得挺好,怎么忽然变卦了。”
秦感分析道:“必是你御前说错话,或是这二日有人在御前递了话。”
应云手接着言道:“诏令上还说我耽搁太久,须即刻离京,更加不像好话。去岁跟着两位兄长,还有诸位进士一起日日欢闹,怎么都不为过,如今剩下咱两个,又是翻新疏篱小筑,又是成亲,处处惹眼。接了诏令牒文,我也不敢上衙门问岳丈去,也不敢找邓相或是曹蝉,生怕陛下误会,赶紧回家来。”
秦感道:“也好,今年再来京城,总觉得这些人面上不似去年轻松,说不好因着什么,早点离开未必是坏事。咱两个本来轻装而来,如今虽携家眷,也少带行李,仍旧轻装而去。简单收拾两天,我跟你一起离京,大家彼此还能伴行几日。”应云手一句“也好”尚未出口,秦感忙不迭又道:“暂时先别告诉阿擎,免得他又一惊一乍的,还有,元时那边要早做准备,不能等咱们都离开,放他一个在疏篱小筑,我实在不放心。”
应云手这才明白,秦感虽未言,其实底下一直暗暗提防着元时,惟有答应下来。
宋家两姐妹从娘家回来,应云手向宋襄告知去向,末了道:“覃州遥远,水土与京城迥异,此去要委屈襄卿了。”
宋襄仍道:“我们当真不去峡州了?”
“不去了。”
宋襄忽长出一气:“白日我还担心跟姐姐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书信往来不易,见面更难,幸好是覃州,难得大家都在东边,若得时机,兴许还能见到你那妹子呢。”
应云手一愣,旋即开心起来:“襄卿大贤。不过这件事你先别往外说,小感想必会告知令姊,你姊妹也暂时不要议论,等我先将京城这边所有人情往来料理妥当。”
宋襄道:“若想堵住我的嘴也容易,将你预备送往宫里和曹蝉两处的字拿出来,我先瞻仰玩赏。”
应云手当即笑应道:“就是襄卿不提,我本来也打算让你先替我审核圈点呢。还请学士移步书斋。”
两人去了书斋,应云手亲摊开预备送给天子的那篇文章,将宋襄送到书案后椅子上坐好:“小宋学士请,我写了两幅,这是文稿,你先看看字句斟酌。”
宋襄真个摊开文稿认真一行一行看下去,忽而指尖一点,口中嘟囔道:“这句‘身无类也’似是不妥。话中道理虽没错,然连上前面的二句,不啻将那些太学生泯为启蒙的童子一般。爹爹曾说那些太学生最是难惹,正在少年轻狂岁月,眼光又毒、嘴巴又狠,脾气又躁。他们定会认为你年纪轻轻,却仰仗天子宠信,以状元之才压制藐视他们,他们岂有不回嘴不在背后骂你的。不如化用《周礼》上的‘各辨其物与其等’,改为‘辨其等也’。”
应云手惊呼赞叹道:“高下立断,小宋学士果然了得,我这就改了。”
宋襄起身,为应云手让出椅子,看他坐下拿笔就将原句涂了,重新按照自己的意思改写下去,不禁得意道:“爹爹原也夸赞过我的学问,说我比哥哥也不差的。”边说边低头看。应云手认真写字的侧颜于灯下暖晖之前细致勾勒出无暇轮廓,满面认真专注,惟有眸中灯火倒影跳动。宋襄不觉又动了痴:“果然是好字,只可惜我学不来。”
应云手顿笔,转头笑道:“什么难事,容易得很,你来试试。”
宋襄忙要躲:“这是递到御前的。”
应云手连道:“无妨。”
宋襄只好接下笔轻执好,应云手立在她后面,左手轻搭妻子肩,右手将妻子右手连带笔一起执握住,似教小孩子写字一般带领着她写了两行,安哄道:“瞧瞧是不是一模一样。”
秦感吃过饭,在宅子里信步闲逛消食,正好撞上应云擎,遂好奇笑问道:“你的书抄完了?”
应云擎撇嘴道:“书房被那二位占了,容不下我。”
秦感大笑:“你敢打趣你哥,小心他让你抄完《汉书》再抄《后汉书》。”
应云擎不以为然:“这一回我再不惧他,反正过两日大家分道扬镳,他往西,咱们往东去,我信他还能日日去信派人盯着我不成。”
秦感大惊:“谁跟你说的?”
应云擎老实回答道:“小时哥哥说的。他听见门房上说哥预备明后两日上这家那家去,必是敕令下来不日就要动身,因此各处拜别作辞去。”
秦感忙道:“他不知内中情形,盲猜的,你莫要轻信。真有这等大事,你哥纵使不告知你和元时,也必告知我,如今连我都不知,必是没有。你哥如今身份不似从前,人情往来太多,只要他还在京城,日日都有,要真是预备离京,那么些好友岂会轻易放过他,必登门或是相邀,或是探望。”
应云擎当真,忽然失落起来:“啊?我还要日日抄书啊。小感哥哥,你对我最好最疼我,替我求求情好不好?”
秦感却比应云擎面上还要失落,连声道:“这一次真的不能。”
应云擎大惑不解。
秦感环顾左右,拉住应云擎,和缓唤道:“跟我来。”带着他去了东边他那处院子。兄弟两个进堂屋坐下,秦感向过来递茶递果子的宋褒使一使眼色,宋褒识趣离开,招呼底下也远远立着,不许近前打扰他兄弟说话。至此,秦感方徐徐道出:“在家时你兄弟怄气,我之所以帮你开解,替你说话,是因着阿手执意拿兄长的架势,莽撞武断不问家中父母弟妹的苦衷,这一回却属实错在你。出来前大家都告诉你外面不比家中不比望江,事事复杂诡计暗藏,你须事事听你哥的话,你也爽快答应下。结果你只见了元时一面,忙不迭将所有话告知,惹元时不但记恨下你哥,还抢去曹驸马送你哥的姬妾,如此奇耻大辱,你哥却只能默默吞下肚。他罚你抄书,也是实在不舍得伤你之意。”
寥寥几句说得应云擎立时低下头。
秦感不失时机忙又告知:“你哥知你刚烈,有些话没敢跟你说,只向我倾吐过一二。当初元时知你哥志向,也知曲先生看重你哥意气才气皆不俗,断言他若去京城必高中,更知晓咱家无财力,故意提出将阿练许配人家,所有聘礼折兑成金钱,却偏偏错过多少好男子,许给那个小混蛋。你哥来京城后寻找元时,是顾及着元旬的颜面并自幼的友谊,却被你一通胡搅,不得不令元时留在家里,还要替他寻找出路。你哥最是嫉恶如仇,正直无二,见你善恶不分、认仇为兄,岂能不寒心恼火。”
应云擎越听越慌神:“小感哥哥,你告诉该怎么办。”
秦感乜斜眼睛看着应云擎:“你连你哥的话都不听,却肯听我的?”
应云擎点头不止:“你比我哥有主意,有胆量,我信你。”
秦感笑道:“可知我的主意胆量从何而来,都是幼时阿手熏陶的。我只见着他,心里就安稳,后来虽见不着他,只想着若是望江阿手该当如何,慢慢自己的胆量主意也长起来。”
应云擎道:“每回听你说起,总觉得咱两个认识的应该不是一个望江阿手,恰巧同名而已,你别是错认了我家。”
秦感愈发开心起来:“越来越没规矩,阿手也是你唤得的。若这话传到你哥耳朵里,可是了不得,《汉书》后面是《后汉书》,再接着《晋书》,你真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他只是被多年苦读和眼前事所累,一旦放任开便是鱼龙归海,成就威望乃至后世声名远超如今这‘相’那‘相’的。咱们只说眼前,我教你个法子。”说着两人凑近,秦感一五一十细细交代好。
应云擎听完,看秦感自信无比,不禁眉头一皱:“真的管用?”
秦感道:“我的计策几时失败过,尤其是那句话千万别错记了,这样才不会令阿手与元家兄弟彻底失和,阿练那边也不会受到牵连。这尊大神因着你的作为才来的,自然只有你能送走,只问你做不做得到?”
应云擎拍胸保证道:“小感哥哥只管放心。”
第二日,应云擎去找元时,尚未见面先在院子里没心没肺地喊起来:“小时哥哥,你的话真准,我哥的心事被你猜中了。”
元时本来听见应云擎唤他,刚走出来预备迎接,一听这话赶紧一扯应云擎的袖子把他拉进屋去,轻声训斥道:“别乱喊,让人听见,好像我在中间使坏似的,再传到阿手耳朵里,可是了不得,你别坑我。”
应云擎委屈道:“不是昨日你跟我说的,怎么埋怨起我来。”
元时不欲多辩:“你到底听来什么?”
应云擎忙道:“哦,我哥说昨日他的敕令下来,朝廷要他即刻赴任不得在京城耽搁,大该就在这三四日间,哥让我这两日赶紧收拾我的东西呢。小时哥哥,你也快收拾收拾吧,别等大家的行李都装好了,把你的行李乱堆乱放。”
元时一愣:“即刻离京?这可不像好话,阿手还跟你说了什么?”
应云擎神神秘秘道:“再没有了。不过我偷听来的,我哥跟嫂子商量,说凡值钱的能带的全部都带上,否则千山万水的,谁知道何年何月才回来,带些家底过去,也免得苦捱。”
元时愈加疑惑:“这话更加不对。峡州距离京城是隔了大山不假,却远远算不上‘千山万水’,且是峡州仓所在,最是富庶地,他若苦,别处岂不成炼狱了。难道改签了?若改签他处,之前该有些风闻,不然阿手那些同科、宋青台那些好友都白白结交,别是他得罪谁,亦或那日进宫在天子面前失言失礼了吧。”
应云擎立时慌乱起来:“小时哥哥,这可怎么办好?”
元时心底一琢磨,招呼应云擎:“跟我来。”带着他去了秦感那边院子。身为外男,元时进不去内院 ,只远远眺望秦感所居东院,见那边井然有秩,底下人往来平和,另一边的应云手所居则是另外一幅忙碌场景,一动一静相映。元时一番咂摸后又带着应云擎回了自己的住处,将想法一一告知。
应云擎立起一惊呼:“我哥被小感哥哥算计了!”
元时喝止道:“他是你屁的哥哥。没有阿手的功名与交情,谁看得上那个姓秦的,谁肯把疏篱小筑让出来。如今舅舅也认回来,一众官员世家也结交攀附上,宅子也得了,媳妇也有了,官职也稳妥了,自然把阿手一脚踢开去。”
应云擎满恳求道:“小时哥哥,你要帮帮我哥,从前你们之中就你最聪明。”
元时反驳道:“我怎么帮,人家现在都是‘大人’,我算什么,功名钱财一无,寄人篱下,自身都难保全。况且那是朝廷的敕令,朝廷又不是我家开的。”
应云擎忙乱哀求道:“可我哥这几日就要走,再无人说话就来不及了。小时哥哥,你不是进出过驸府,那里的人都认识你,只有你才说得上话。”见元时不应,应云擎低头沉思一回,忽抬头道,“啊对,古人不是也说兄弟,兄弟什么来着,哦,‘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
元时本来心底存着几分犹豫,一听这句话立时生疑:“你还知《左传》,可是阿手教你的?他要求我,自己都不肯来,指望着让你学一句现成话就能打动我。他姓应,我姓元,谁同他是兄弟,当初我们拿他做兄弟,他却拿姓秦的做兄弟,从当年直到昨日一直都是。今日知晓姓秦的不可靠,想起我来了,回去告诉他应云手,有事只管找姓秦的去,不必寻我。还有,他不是将两封举荐信都给我,我不欲耽搁,也不碍着他收拾行李,今日吃过午饭就走,他自去忙着,不必送我。待来日成就一番功名,让他去邸报上寻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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