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上转到驴背上,身前身后无拘束,眼界愈发开阔,心情也跟着渐趋舒畅,应云手三个吃过早饭从官驿出发,一路沿大道而行,边走边赏景,时不时遥指谈论一番,笑语不断。
渐渐的,应云手就察觉些许不对劲,随着日头渐高,行人渐增,尤其自南往北者,本来在路的另一旁与应云手三人逆行,却越聚越多,乃至携老搀弱抱孩,数人并行,渐渐挤占了往南去的半边道路,甚至有人被同行人挤的撞到应云手所骑毛驴上,惊吓了毛驴,连累应云手差点跌下去。距离他最近的枋奴当即高喝一声驱赶,应云手忙摆手道:“不妨事。”
至此,应云手索性喝止毛驴,矗立路边眺望对面,看了一时,略侧头向枋奴檀奴两个道:“这些人不对劲。”
檀奴立时接话道:“卜州大水,这些肯定是无处归的灾民,比不得普通百姓。”
应云手沉吟道:“不是这个道理。卜州大水,可这里眼看着出卜州府,灾民该往外走才是,为何往卜州里面走。再者,受水灾侥幸逃生出来的灾民应是万分的狼狈,可这些人全部衣着整齐,似是打扮好了再出门,可有空打扮却无空带出家里一二值钱的物件、首饰、牲口。再往南穿过穆州府与化中府中间的河道就进入覃州,那边该发多大的水才能将灾民逼进遭灾的卜州。”
檀奴道:“老爷若是疑惑,我等上前替老爷打听一番,不就全清楚了。”
应云手接连摆手:“糊涂。因着遭灾背井离乡,心绪岂能舒畅,又疲又饿岂有力气同你说话,你打扮得光鲜,喷着早上的饭菜余香去问他,他若不睬你或是怒怼,你岂不尴尬。咱们继续赶路,顺势看看这队伍到底有多长,验证心中所思,歇脚时再寻路边茶楼里的茶博士打听。”
二刻之后,路那边的行人似是过去一拨,不似方才拥挤,应云手三个重又上路,边走边朝那边观望,只见一路行,一路对面人流或密或稀总是接连不断,遥望前方望不见队尾只有腾腾的尘土。午间,应云手果然带着两个僮仆寻了一座茶楼进去,三人落座,点了茶水糕点,似是不经意间向来沏茶的茶博士提起外面的流民。茶博士笑道:“一看贵客就是从别的州府来的,这有什么,开春时比眼下壮观多了。”
应云手好奇询问,茶博士环视左右,接着言道:“难道贵客所在的州府没有,大家皆是一样。我只是好心提醒,眼时还是正午,还是大道上,可总免不了天黑,免不了去到略荒僻的境地,贵客身上的钱财首饰,还有毛驴行李,乃至三位一身衣着务必看护好了,这些人可是看见什么抢什么。”檀奴枋奴两个听见,不禁一手抓护住衣领。
应云手依旧镇定询问:“为何?”
茶博士笑道:“还能为何,这些还是有些家底的,可惜熬过了开春熬不过仲夏。家里莫说值钱的,凡整齐干净的物件都要搜刮上缴,半件也难留,不去抢,怎么过活,饿急眼了还吃人呢。”应云手听见“搜刮”二字便猜到端倪再不往下问,茶博士道一声“慢用”,转身向别的桌子去了。
待二遍茶时,应云手又问道:“我等欲往覃州去,一路可平安?”
茶博士道:“顺大道绕化中府,宁可远些,其实还好,千万别抄近路顺河道走。”
枋奴不禁笑道:“听说这里前日发大水,河道暴涨,谁肯走河道,不要命了。”
茶博士道:“流民。被水冲走是痛快死,进州府是折磨死,还不如择痛快的那个。”
应云手闻言陷入沉思,待三遍茶时,茶博士看他不再问话,只斟过水就离开,檀奴枋奴两个却一直看着家主。檀奴忍不住问道:“老爷可信茶博士的话?咱们本来就已经落下,若再绕道化中府,离夫人的马车可是越来越远了。”
过一时,应云手终于心思回转:“无妨,夫人只要往官驿去,就可寻当地徭役一路护送,倒是咱们,既然出来,势必要打探一个明白。”
将前因后果细细考量,应云手带领两僮仆依着茶博士的话,一路往化中府方向而去。几日后到了化中,大家先就遥望见城门的望楼,望楼下大路上就是排成长长队伍的人群,这一回再不问什么百姓流民,大家夹杂着一列一步一步朝前蹭,不知什么缘故,应云手三个也只好寻队尾排好,跟着一点一点挪动脚步。半日过去,眼看着日头西沉,应云手担心今晚不能进城,满心焦急寻思该往何处落脚,却遥见城门内燃起火把,丝毫没有关城门的意思,队伍也依旧朝前挪动,他心中虽踏实些,困惑却激增。好容易到了城门下,应云手才看见,原来是两排狼牙锥拦住城门左右,只留中间容一人通过的小小窄隙。两列士兵分列狼牙锥后把守城门,听前后行人嘁嘁喳喳私语,应云手终于明白,他们是在向行人讨要进城税。
前面人放行,轮到应云手,士兵也是一样不多着眼,只将手一摊:“拿来。”
应云手故意问道:“什么?”
“钱啊。”
“什么钱?”
“哎?你没听见前面的,进城税。”
应云手刚见前面几人衣衫粗糙,以为他们专欺贫苦穷人,谁知这些兵士当真一视同仁,他眼睛瞥一下旁边的枋奴,枋奴立时从随身的行李中往外掏文书。应云手则解释道:“我不是你化中府人,只歇一晚,明日就走,往覃州去,有文书为凭。”
兵士看也不看,手一挥:“我管你哪来哪去,一律交钱,开路条。”
枋奴掏出文书怼到兵士脸前,欲以气势压人:“我劝你认真看看文书,我们的钱可不是好要的。”
兵士回怼道:“我不识字,再者跟我说没用,钱也不归我。城里有巡查的,出城要路条,今日不交,明日翻几翻。”
应云手又假装赌气道:“大不了我绕行几日,不进城了。咱们走。”说着转身欲向外。
兵士手臂一横:“那也要交完钱再走。”
檀奴据理力争:“凭什么,我们连城门都没过。”
兵士往旁边一指:“灯火费。跟你们废话半日燃下去的火把松油,耗下去多少灯油,你可计算过。”
应云手道:“多少?”
兵士细细言道:“进城税一人八文,毛驴与骡马等价,一头十文,行李三驮,没有笨重的,每驮算你三文,另灯火费十文。”
应云手探听得明白,不欲再争辩,赶紧数出钱来如数递交上去。兵士眼睛不错地盯着,数清钱放在一张纸上简单包好,递给后面人,旋即放他三人进去。城门下布置一张桌子,里面坐着一人应是本州主簿,抬头数清他们一行人与牲口数目,侧头接过纸包,将里面的数目一一数明白,低头开出一张条子递与应云手。应云手接条子时仍旧忍不住道一句:“你也是朝廷官员,想必也曾满怀豪情一朝登金榜,如今却做这样事。”
对面人四十多岁,须发已现斑白,盯着应云手张唇欲言,却始终未发声,目送着应云手穿过城门,赶紧又给后面的开具路条。
经此一事,应云手兴致低落,连化中府长什么样子都未注意,匆匆欲寻旅店住下。在大堂吃饭时,店中伙计揣度三人一身气度,试探向应云手道:“贵客是外面来的,可否允许小人举荐一二?”应云手点点头。伙计当即道:“我给贵客选鸭脯、兔肚、野鸡各一碟配上梅子姜和水淹木瓜,外加我们店里特色的荤包子六个,果酒一壶。其中荤菜各十八文,素菜各八文,包子一个五文,酒二十文,席子一个五文。”
应云手听得前面价钱尚可,想此地物价还算平和,谁知后面忽然冒出席子来,以为是什么方言错听了,顿时惊诧道:“你说的可是‘席子’?”
伙计道:“正是。诸位在外面吃饭,须缴纳坐席税,一位五文,外面摊子上是三文。”
枋奴当即喝道:“凭什么!”
伙计道:“自然凭衙门的文书。时局不易,大家生活都艰难,您看看店里才多少客人啊,连散果子的都不进来了,若再替诸位贵客垫付席子税,岂不赔死。”
应云手只好道:“我已知晓,尽快上菜吧,赶一天的路实在是饿得没力气。”
伙计爽快答应着,唱报菜单,吆喝着取饭菜去。
吃过饭,应云手心绪渐平静,看大堂属实没多少客人,伙计无事靠着柱子往外望着街上来往,遂招呼他过来,细细问道:“再打听一下,我们住店除却正常的房钱,令叫什么另支付的钱,再没什么税吧?”
伙计道:“怎么没有,外地来的客人另行登记在簿,缴纳治安税,一人一日三文。另外,我也提醒贵客一声,若是出门想要买什么物产,须缴纳物产买卖税,计价银什分之一,要找些乐子耍,缴纳的税更多。还有,咱们化中府不算太大,出门少赁车马,车费还好,主要是驴马那些个畜生它随路上便溺,被巡街的查住又是一笔财。”
应云手道:“仅仅只是路过而已,就被设立如此多的名目莫名缴纳各种税,本地农商又该如何。”
伙计只是叹了一声,不知如何作答。
应云手转而问道:“前段时日卜州大水,这边与覃州一线如何?”
伙计又是一声叹息。
大堂中本来吃饭的人就少,空旷之中应云手的声音传遍大堂,其中一桌上一位老者闻声停箸,仔细倾听后歪头端详应云手一时,听到应云手问水灾的消息,忽而站起来,向应云手三个所在桌子走过来,拱手施礼道:“这位相公若是问水灾,我比此间伙计略知晓些,可代为作答。”
应云手忙起身邀请,檀奴枋奴两个也赶紧跟在主人身后离开座位,立在桌边伺候再不敢坐。应云手打量老者一身简朴,面容谈吐皆祥和,遂诚心向老者讨教姓氏。老者只是笑言道:“姓名不重要,反正今晚分别,今后再难见。”
应云手也只好低头陪笑。
老者旋即问道:“相公不是此间口音,从哪里来?”
“京城。”
老者又问道:“相公到这边来是公干还是寻亲友?”
应云手半遮半隐道:“实不瞒老人家,我家替我捐下一个小小公职,派遣在覃州,这是往覃州任职去。”
老者指捻细须,笑言道:“怪不得,相公的官话掺杂西南口音,两个小童却是京城口音,看来相公的家中确实有些本事,能打通京城的关系,得到京城朝廷的委派。”
应云手听对方话语颇有市井口吻,想此必是一位隐士的高人,或许可借此打探出些不一样的消息,因此耐心耐性地请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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