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人家,院子里还有丧葬遗仪式留下的物品,时安在路口发呆了很久,才敢走到房门前,但也没有立即敲门。
反而是屋子里面的人先开了门,是苏昕的父亲,不似上次见面,男人头上多了不少白发。苏昕的母亲紧跟着苏昕父亲的脚步,走出屋子。
时安瞥见屋子的一面墙,大大小小无数张奖状贴在墙上,一张陈旧的桌子上摆满了崭新锃亮的奖杯,时安目光死死地望着那些东西,更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男人拿起院子里的镰刀,女人紧跟其后,往山里走去。
时安远远的跟在后面,男人想用镰刀砍掉四周长出来的树枝,但其实没有什么可以再砍的,这里人类活动过的痕迹还很明显。
来到半山腰的一处平坦地带,男人和女人停下了脚步,两人站在一个小土堆的前面,四周的花圈、纸钱还没开始被腐蚀,时安也只敢在远处看着这副场景。
大概过了半小时后,男人牵起女人的手,往下山的方向走去,路过时安的时候,眼神不曾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时安这才缓慢移动着脚步来到土堆前面,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除了对不起,他什么也不会说。他双膝跪在泥土上,低着头,像一个犯错后再忏悔的小男孩,但是没有人向他伸出手,轻声的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
天色渐晚,林中开始响起了不知名的鸟叫声,时安还是那个动作,直到一个苍老又疲惫的声音响起:“时老师,下来了,回去吧。”
时安回头,看向身后,是苏昕的母亲,拿着一把手电筒。时安站起来,双腿有些麻木,他扶着两边的泥墙,跟在女人后面,走下了山。
来到路口,时安拿出包里揣了很久的信封,递出去,说:“阿姨,对不起。”。
女人只是失望的看着信封,说:“时老师,早点回去吧。”,转身回到了那间光线昏暗的屋子里面。
时安看着悬空着的手,似乎没有办法放下,他走到院子中央,看见了那个书包,将信封放进书包,又看了眼紧闭着的房门,这才驱车离开了村子。
以后的三年,每个月,时安都会带一束花来,去到苏昕的坟墓前,说一声“对不起”后,往那个书包里面放上一个新的信封。
时安照常上班,那件事情被大众用简单的一个“医闹”就概括了,人们不再提起那个年轻的女孩,只有时安,他时常望着苏昕以前的工位发呆。时安的精力也不似以前那么旺盛,他在工作中频频犯错,也收到了不少的投诉,说他“态度敷衍”、“没有礼貌”,时安从不去辩解,终于,主任找到了他。
时安没有等主任批评的话语说出来,反而自己先说:“主任,我要辞职了。”
主任表情不悦,说:“时安,你是我带出来的。我知道你的能力,也知道你最近不对劲的原因,所以好多事情我也帮你扛下来了,我找你,不是要这个结果的。”
时安平静的说:“主任,我知道,但是,我只要这个结果。主任,对不起。”
主任有些生气,手指用力的敲击着桌子:“时安,本硕博、规培、主治,今年你33岁,明年你可以试一下升副高的!十五年的路程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时安心里有万丈波浪翻涌,他愤懑、他不甘、他痛苦、他悲伤,但张口只能是:“对不起,主任。”
2022年10月11日
时安离开了医院,他卖掉了二手汽车,退掉了租的房子,坐上了前往老家的大巴车。
时安高中的时候,父母就接连患病离开了,这也是他一心想学医的初衷。
但时安没有办法再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他甚至没有办法在人生这条路上走下去。
时安的老家在湘城另一个更为偏远的小山村,大巴摇摇晃晃了四五个小时,才到他的老家,下车后,他走进那个因多年无人居住而变得极为萧条破败的老房子里面。
他躺在长满青苔散发着霉味的床上,感到自己正和这张床一样腐烂,他却莫名的觉得释然。
时安拿出手机,打开信息,输入自己的手机号码,开始输入文字:“遗书。如若生命有轮回,如若时间能逆转,请赐予我能拥有心安的好运气。对不起,致所有因我而破灭的一切。”
时安手指点击发送标识,关掉了手机,从兜里拿出那把军工刀,他都忘了这把刀是什么时候跟着自己的了,只是前两天退房整理东西的时候翻出来了。
他盯着刀刃看了好一会儿,想到了自己握过的无数次手术刀,皮肤被划开的感觉,以往他作为执刀人是为了留住生命,而这次,是为了丢掉自己的生命。
他缓缓抬起左手,找准动脉的位置,刀刃在上面狠狠划过,瞬间看见一道血痕,灯光下有几条血柱升起来,疼痛让时安浑身颤抖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左手被重重坠下,潮湿的棉被上瞬间染上红色。
时安右手还紧紧握着军工刀,贴在肚脐的位置,感受着自己身体的起伏。
随着应激产生的肾上腺素作用消失殆尽,时安真正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他全身无力,眼睛也逐渐闭了起来,弥留之际,短短一生像是在他脑海里面放电影。
他看见这些年他独自走过的每一段旅程,他看见过往中的自己在挥手,既像告别些什么,又像在和时安打招呼。
时安潜意识里还在重复着“对不起”,但他无法发出声音,眼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睫毛还微微抖动着。
时安呼吸变得极为微弱,身下是浸透了红色的床单,四周环绕着暗绿色的各种霉菌,像极了时安三年前在苏昕坟前看见的未被腐蚀的花圈。
同样是这一天,这个城市的另外一边。
湘城市长山公墓,空气中飘着蒙蒙细雨。景明在宋挽轻的墓前已经站了快一个小时了,整座墓园几乎只有他一个人。
墓碑上的刻字只有“宋挽轻之墓”,再无其他,像是她只是独处于这个世界上的,没有更多的社会关系,墓碑上的照片是宋挽轻大学时候的样子,面容姣好,嘴角微微笑,时光静好的样子。
景明几乎快忘了她这种样子,他只记得三年前,她在他面前跳海的样子。
那天雨比今天大得多,宋挽轻化了很浓的妆,企图遮住她脸上、脖子上新新旧旧的伤痕,有来自蒋林风的,也有来自蒋林风妻子的。
但是,宋挽轻推开景明给她撑着的伞,雨水伴着泪水从她脸上不断滑落,精致的妆也变得面目全非。
宋挽轻发了疯的质问景明:“学长,你明明知道他是什么德行的人,为什么一开始不阻止他接近我?我那么崇敬你,那么相信你,但凡你说一句不行,我会趟他这个浑水吗?我会被他利用成这个下场吗?学长,你就这么忍心看着我一步步的错下去,你心里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宋挽轻想到什么,又绝望的笑了,说:“学长,你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置,其中也有我的原因是吗?”
景明心里确实没有那么坦然,宋挽轻的话像是扎在他身上的针一样,他失了理,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以为的有所作为,在宋挽轻那里,其实算不上屁事一件,一切都是他为了自己心安理得而找的荒诞借口罢了。
宋挽轻看着景明脸上担忧的神情,只觉得虚伪,她往崖边退了几步,身后是广袤的大海,景明看着她倒退的步伐,心跳不自觉的加快,他扔掉伞,冲宋挽轻大声的说:“宋挽轻,你不要冲动,一切都有办法解决的,我帮你澄清,我帮你解决那些事情,你过来好不好。”
宋挽轻摇头,嘴里不断重复着:“没有了,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她像是想到什么,不带一丝希冀的问:“学长,那要是用你现在和以后的光明前程,换我这条不值钱的命,你也愿意吗?”
景明眉头紧皱,他真的在思考,在衡量,这是他作为公职人员十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什么交易,优先考虑自己利益最大化,才考虑对方损伤最小化。
但这次,他衡量不出来,他见过许多次生命远远轻于各种利益发展,但这次轮到他做选择,他做不出。
宋挽轻见景明没有说话,默认了心中的答案,转身不带有一丝犹豫的从高崖下坠落,无垠的大海因为巨风不断的拍打在岩石上,无数浪花激起几米高,但没有宋挽轻激起的那一朵。
景明眼睛瞪大,瞬即奔跑过去,扑倒在崖边,手用力的伸出去,企图抓住什么,他失声的哭着,另一只手不断的抹着雨水和泪水,奔腾的浪花呼啸着,掩盖住了天地之间一切的声响。
景明双手捂住脸贴在膝盖上,整个身子抖动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势渐小,景明飘摇着站起来,他双手拍掉裤子上干掉的泥灰,望着高崖之下逐渐平静的海水,他又恢复了那简明干练的样子。
他懒得再去计算估量什么东西高贵什么东西低贱,他听见自己说:“我愿意,我愿意。”,风抚过海平面,吹起阵阵波纹,又逐渐平息。
宋挽轻的遗体没有找到,她跳下去的时候洋流运动剧烈,没有办法判断她最终会去到哪里。
景明到宋挽轻的住处整理她的遗物,东西不多,大多都是蒋林风送的,景明把它们全部烧了,他不想宋挽轻跟蒋林风再有任何的关系。
几天后,景明接到了医院的电话,是找宋挽轻的。那边医生问:“您好,请问是宋挽轻家属吗?”,景明沉默了几秒,说:“是。”
医生那边继续说:“是这样的,她之前在我们医院做的产检,当时B超检查出来有点问题,但是孕周太小,所以让她一个月以后再来复查,但是最近都没看到她过来,打她电话也没有打通,她当时还留了您的电话号码,所以我们就打给您了,主要是想问一下她现在怎么样,有到其他医院复查吗?”
景明完全不知道宋挽轻怀孕的消息,他更加难以想象她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决绝的跳下去,他拿着手机的指头用力的泛了白,直到电话里的声音再次传来:“你好?你好?”
景明喉结动了一下,压住心中蔓延开来的酸涩感,他说:“在的,宋挽轻她…挺好的,孩子…也没事。”
那边医生显然语气轻松了一些,说:“那就好,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祝您们平安顺利,拜拜。”
电话已经被挂断,景明才说出:“拜拜,谢谢。”
明日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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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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