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午后，镇口卖瓜的老翁早已收了摊回家去了。白济泽站在墙头环顾四周，在一片葱郁中确认了九府的方位，足尖一点，飞了出去。
记忆中往返需要半个时辰的小路，如今白济泽走来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确实古怪。
这是白济泽落地后的第一个结论。
大火已过三年，可不论是地上还是九府只剩下残垣断壁的遗址，都仍然是一片焦黑的模样，半点没有褪色。正常土地和被火烧过的地方泾渭分明，杂草都挨着边长，连根须子都不敢往曾经的火场上伸。
白济泽感知到了什么，他在田埂间俯身，捻了一撮焦土在指间一抿，火灵哀嚎一声，在他的指间顷刻消散。
怪不得，怪不得这三年什么东西都种不出来！
当年根本不是普通的火种引发的大火，而是修士自带的灵源或是灵剑的源火！这火吞了九府那么多孩子的魂魄，三年来无仙人来管，仍在这片地域熊熊燃烧，吃它一切能吃的东西，寻常百姓来这地界说不准都要被它啃上一口，如今已然生出灵了。
恐怕过几年，机缘巧合再吃几个人，都能开智入邪了。
“啧……”
白济泽有些头疼，揉了揉眉心。
他刚才只抓到了火灵的一小部分，还是那火灵毫无防备想啃白济泽一口靠得太近才被占了便宜，这会早跑没影不知道躲哪去了。它有可能躲在这片土地的任何一个地方，被伤过后，绝不会再轻易现身于白济泽眼前了。
回想起当年身处火场的炙热焦灼，白济泽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焦躁不安，他往后退了几步，走出了火灵的掌控范围，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白济泽叹了口气，从衣襟中取出明决门的玉牌，先前为了扮演散修不得不把玉牌藏起来，掌门师姐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没接到。
是的，白济泽管这叫打电话。
玉牌除了证明身份和定位外，最有用的就是这个打电话功能。对白济泽来说这玩意和一个低配老人机没区别，甚至还不能玩贪吃蛇。
明决门内通信无需另一方确认同意就能传话，玉牌更像是对讲机。出来之后，可能是因为不在结界中灵力不充沛或者别的什么，需要接收方用灵力“同意”一下，才能连上。
白济泽试着用灵力回拨，“喂”了一声。
玉牌中立刻传来重葭的声音，灵力汇成的金字在半空中凝结：“我在，你说。”
“掌门师姐，我现在到了鸳水镇。”
“嗯，我看得到。出什么事了？”
“此处……呃……”
“不必顾虑，我身旁无人。说。”
白济泽吐出一口气，注视着面前一片焦黑寸草不生的土地，组织语言缓缓道：“当年我失丹的地方……火灾处生了火灵作祟，镇民在这块地什么都种不出来。我来查看，抓住了一小撮灵……”
他顿了顿，又看了一眼不远处漆黑的断墙，仿佛从中得了勇气，接着道：“观其中灵力运转，是明决门功法。”
“……”
重葭沉默许久，“嗯”了一声。
没过多久，少女冷静沉稳的声音再度传出：“我会去查。残害同门、私摄凡界都是重罪，若情况属实，我不会包庇。先押下朱砂，焕霞闭关的寒潭由我去闯，抓出来问。你觉得如何？”
明决门内两位能驱使火灵的仙尊都被划入了嫌疑人范围，称呼的转变足以证明重葭严查此事的决心。
“掌门师姐做主就好。”重葭的处理如此果断让白济泽松了口气，“但我觉得，朱砂师兄不像会做这种事……”
“陆羽。”重葭打断了他的话，“我自会查明。你解决完青梁镇事宜后尽快赶回来，万事小心。”
“好。”
玉牌的灵光黯淡下去，重葭结束了通信。
最重要的消息已经传达，白济泽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踏入了焦黑的土地，一步步朝九府的废墟的走去。这里除了红砖和铺地的青石外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地上满是碎瓦，一根杂草也无，靠近了便是木头烧焦的苦香味，仿佛这处是昨天才烧的火。
依稀可辨大门的模样，白济泽抬头看了一眼，焦木牌匾吊在顶上，欲坠不坠，他随手丢了一道灵力出去，把那块摇摇欲坠的东西连着破顶一起打飞了，面前的路都亮堂不少。解决完这块，他才踏入九府大门。
四处漆黑一片，很难看出曾经的布局如何，稍完整些的木制物品在长久的焚烧下已然碳化，轻轻一戳就碎了。房屋只剩下个形，白济泽踹门进去，它就迫不及待一般化了倒在地上，绕了半天，白济泽只沾了一身黑灰，连火灵尾巴都没寻到，更没寻到孩子们的尸骨。
大概是火灾结束后被镇内的好心人收殓了。
噩梦中怎么跑也跑不出去的火场，现在逛一逛好像也没那么大，随便两步就能走出去了。再不济，他还能飞。
白济泽想着些乱七八糟的，在府中漫无目的看了半圈，忽然感受了一丝微弱的灵力波动。他警觉起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靠了过去。
九府被大火烧裂开的围墙之下，有一株芭蕉状的翠绿植物伫立于此，最大的一片叶子上有不规则的咬痕，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啃了。
它应该是在墙角没有杂物的地方才能幸免于难，可大些的叶子边缘也早已因为缺水干枯泛黄，只有中心冒出的新叶碧绿，鲜红的脉络仿佛人类的血管一般，有规律地跳动着。
九宝血藤啊。
白济泽心知闹了个乌龙，揉了揉眉心。
在明决门学习的两年里，他也没少背药理知识，九宝血藤是凡界最常见的灵药，能止血以及促进伤口愈合长出新肉，年份久的吃上一口和半个仙丹也差不多了，不是脖子断了基本都能救回来。看这株的年份，少说有四十年，想来是镇民嫌九府的东西晦气，没把这株九宝血藤搬走。
可火灵怎么也不吃……？
白济泽皱眉走上前去，九宝血藤的新叶簌簌响动，从中传来了些细小微弱的声音。
“……痛。”
白济泽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退开半步。
开智了？
寻常仙草哪怕有明决门灵脉加持也要千年左右才能开智化形，连仙缘不浅的师太祖如今都未生出灵智，这一株在凡界的九宝血藤怎么可能？
白济泽又靠上前去，侧耳倾听它想说什么。
“呜呜……痛……”
“痛……痛……”
九宝血藤似乎只会重复这一个字，音调忽高忽低，偶尔夹杂着如孩童般的啜泣声。
白济泽那些诉说着痛苦的低语中，听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他瞬间白了一张脸，神色凝重。
不是开智，是惨死在九府中被火灵啃咬的孩童残魂无处可躲，全都附在了这株幸存的九宝血藤之上。也因为如此，那火灵懵懵懂懂把有着相同气息的九宝血藤认成了自身的一部分，到现在还没有吃掉它。
白济泽吐出一口气，缓缓靠近那株血藤，不抱期望道：“……百灵？”
残魂们的语气毫无改变，如以往三年的每一个日夜般，不断重复着啜泣着：“……痛。”
“……我知道了。”白济泽轻抚九宝血藤的新叶，“……很快就不痛了。”
他在废墟中清出一片空地，一脚踢开碳化的灯笼架子，莲花骨架层层散落，砸在同样漆黑的瓦片上，发出几声脆响。
白济泽从储物戒中拿出记录着降雨咒的阵法书页，他第一次用这东西，考核的时候只试过小范围的施法，如今能不能一次成功他心里也没底。
“呼……”
没事没事，这个法子不行他还有招，只是麻烦点耗费的时间更长点。天亮之前赶回客栈找黎天南他还是能保证的。
安抚好了自己，白济泽对照着自己当年的笔迹，用剑锋在青石临摹着阵法，分毫不差。
白济泽觉得这个修仙世界有时候还挺科学的。比如御剑要烧灵力，停剑还要收灵力踩刹车；再比如你如果想降雨，那你得先做一片云出来。
这与其说是降雨咒，不如说是聚云术。汇聚水源灵根之人的灵力，经阵法加工成云，再化雨落下。不打雷不闪电，灵力多少决定云朵大小，同样决定了雨的范围和降水量。
凝聚完全覆盖这一小片地的灵雨云抽去了白济泽大半的灵力，他望着顶上青云，一时间都感觉有点手脚发凉站不住。青云圆圆胖胖，罩着被焦火覆盖的土地，稳稳飘着。
白济泽搓了搓手，握紧望流，神情凛然，朝着阵眼中心狠狠一刺，高声呵道：“来！”
一道灵光顺着望流的剑柄直冲天际，法阵中央刻着阵眼的青石当即碎裂。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倾盆而下，白济泽一时间都没喘上气，他呸呸两口吐了嘴里的雨，躲到摇摇欲坠的屋檐下去了。
灵力用多了。
白济泽拧了拧湿透的衣摆，挤出不少水，面无表情地想着。
焦黑被灵雨冲去，地上的青石露出了原本的颜色，立着的围墙也冒出丝丝白烟，这场无人管教肆虐了三年的野火正在走向它的终点。
明年春日，地里就能长出粮食了。
白济泽闭上眼睛，探出灵识在灵雨所至的范围内搜索。火灵只能待在被火烧过的土地上，跑不出去的。
一盏茶后，他睁开了眼睛，眉头紧锁。
没找到。
而且灵雨阵中不知道什么时候闯进来个人，想起靠近镇口处有几家晒着衣服的村户，白济泽便不再多想。
“痛……”
细若蚊呐的吸气呼痛落在白济泽耳畔，带着灼人的热气。白济泽伸手向自己肩头一抓，那东西立马发出了类似人类被扼住咽喉的声音，他不再犹豫，毫不留情将它摔进雨中，摁在了地上。
白济泽命令道：“把你吃的那些全都吐出来！”
灵雨砸在白济泽手中的无形之物上，那东西因为疼痛发出刺耳的哀嚎，升腾出阵阵热气。白济泽只感到手掌心中一片炙热，像握了把碳，他掐得更紧，语气更凶，又重复了一遍：“把那些魂魄全都吐出来！不然我现在就灭了你！”
这火灵的胆子居然这么大，被他灭了分体还敢一直跟在他身后，想来是饿久了为了口吃的连死都不怕。不过没开智的灵，原本就聪明不到哪去，只会遵循本能生活，在这只火灵的本能指引下，或许吃饭比活着更重要。
火灵咿咿呀呀说着些什么，大抵是在和白济泽讨价还价，白济泽置之不理，过了一会，火灵居然爆发出了宛如人类婴孩般的啼哭之声。嚎得白济泽一个脑袋两个大。
“闭嘴！！”
白济泽大吼之后，火灵安静了下来，它被灵雨一浇虚弱很多，只是啜泣，动也不动了。
白济泽冷声道：“全都吐出来。快点。”
火灵从本体中分出了一丝轻飘飘的白雾，那些白雾一离开火灵就往高空飘去，像逃难一般。每当它取出一点，白济泽就感到手中攥着的东西质感虚了一些。
直到最后，手中的东西和一块绢布的质感无异，它也再没有白雾拿出来，只是嘤嘤哭泣，白济泽放开了手。
在灵雨浇灌下，这样弱小的灵很快就会因为属性相克自己化掉，用不着他补刀。
白济泽瞥了墙角的九宝血藤一眼，没在上面感受到残魂的气息，松了口气。
他一抹脸上的雨水，正要转身离去。
“……救救……救救我。”细小的声音从火灵快要融化的躯壳中发出来，单听这个声音，和普通小孩没有任何区别。它啜泣着，口齿不清道：“对……对不起。我不吃了……我错了，好痛……呜呜呜。不要抛下我……救救我……”
它被灵雨的威压镇着，在青石上像一块形状格外好笑的饼，白济泽却笑不出来。
“我想活着……我不想死……求求，救救我。”
他看着这块饼，感觉像看见了当年车祸时被压在父母身下的自己。
弱小，好笑，什么都做不到。
他伸手，像这样发出微弱的哭泣声和求救，推搡着父母逐渐冰冷的尸体。
“……救救我。”
这只火灵元气大伤，就算活下来也没有能力继续作恶，更不会有多大的胃口，吃片叶子都算顶天了。
白济泽解下外袍，朝着那块饼粗暴一甩，苍青外袍摊在地上，罩住了那只小小的火灵。它不哭了，也不吵了，白济泽的耳边清净多了。
“谢谢……”
白济泽置若罔闻，转身离开。
九府的大门先前被白济泽打飞了顶，再被灵雨一冲，现在除了两根格外气派的柱子外什么也不剩，白济泽一撩额前湿发，几个跨步走下石阶，归心似箭。
“仙长。”
他身后传来一道似笑非笑的熟悉声音。
白济泽如遭雷劈，有些僵硬地回过头去。
本该在客栈休息的黎天南站在其中一根柱子下，被雨浇得狼狈，湿发一缕缕打卷贴在脸侧，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往下滴水。
他朝白济泽莞尔一笑，道：“仙长除祟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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