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济泽这觉睡得踏实,客栈床铺软绵绵的铺了好几层,比明决门的床睡起来舒服多了。他坐起来放空了一会大脑,打了个哈欠推开窗户探头一瞧,早市时间已经过了,街上只有收摊的老板尚在忙碌。
过于温暖的阳光晒得白济泽脑袋发昏,他下意识伸出手挡了挡,从指缝中窥见了高悬的太阳。白济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只手啪的放在了自己脸上。
“……”
再过一个时辰都到吃中饭的点了。
明决门的床还是有不舒服的好处的,至少七天有五天他能准时起床,这张床他睡上去跟死了一样……
白济泽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匆匆套上鞋袜,头发随便一绑夺门而出。隔壁的屋子半敞着门,白济泽一脚踏进去,“对不起”吐出来一半,看见空荡荡的房间,又咽了回去。
屋内一览无余,没有藏人的地方,床铺上的薄被也叠得整齐。白济泽四下看了一圈,提着衣摆风风火火跑下了楼,正好撞见拿着水桶抹布上楼打扫的高个伙计。
伙计朝财神爷笑着打了个招呼:“仙爷!”
白济泽从他身侧挤过,无暇与人寒暄,但出于礼貌还是挂上三分笑意:“早早早,辛苦了。”
他面上温和,心中哀嚎。
黎天南怎么又不见了……
心音刚落,白济泽的身形在楼梯拐角一顿。一楼朝东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蓝衫少年,他的长发用一根衣衫同色的发带高高束起,微卷的发尾刚好垂在腰侧。
微风阵阵,带起了少年颊边的碎发。
少年正出神看着窗外的街道景色,白济泽走到他身边都没有察觉。
白济泽佯装无事,轻咳几声,在黎天南对面的长凳坐下:“……早上好。”
黎天南转过头来,那朵雪白的杜鹃花被他别在了左耳上,淡去了少年眉眼间锐利的艳丽,多了几分俏皮。
他眸光微动,眼尾泛红,有些惊喜:“仙……师尊怎么不多休息会。”
客栈今日客人多些,不少点了酒肉的正在周遭谈天说地,黎天南的称呼转了个弯,刚睡醒的白济泽差点没反应过来。
“嗯……哦。”白济泽慢半拍点了点头,感觉自己还是有点迷糊,连拍了好几下额头。懊恼道:“我没事,不用休息……不好意思,耽搁了,我们走吧。”
黎天南笑道:“师尊昨日劳累,不必勉强。再坐会吧。”
白济泽的面前端上一盏清茶,黎天南为他揭开茶盖,几缕幽幽的茶香钻了出来。白济泽正好差个醒神的玩意,端起就喝,咕噜咕噜几口下去,黎天南又续上了。
白济泽再喝,黎天南提着茶壶,壶嘴又靠到杯沿来了。
白济泽护住茶盏:“够了。谢谢。”
黎天南乖乖停了,放下茶壶:“我还以为师尊喜欢。”
“一口茶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白济泽看黎天南轻松自在,面上不见焦急,自己误了时辰的紧张感逐渐散去,和黎天南闲聊起来。
“吃早饭了没有?”
黎天南点头:“吃过了,师尊要吃吗?”
白济泽还未答话,就看见黎天南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着的烧饼,他接过来剥开油纸咬了一口,肉馅的。
身边客人高谈阔论,交谈声不绝于耳。
“昨天你们看见没有?镇口那边,下了好大的雨!”
“你也看见了!?我喊我家婆娘说下雨收豆子,可她放下织布跑出来看雨就没了。万里晴空。我婆娘还骂我想雨想疯了……”
“什么雨?昨天?我咋没瞅见?”
“不是咱这……是‘那’,只有那片有雨……”
“什么雨不雨的!还讲到那晦气地方去了。你们听我讲!卖瓜的王老头说,他昨天看见神仙了!”
“去去去!一会下雨一会神仙,我看你们是喝多了!诶!谁把我筷子插茶壶里了!?”
“那是店家的香炉!老吴!快把老张拉回来!”
白济泽嚼着烧饼闲来无事,观察起坐在桌对面沉默不语的黎天南来,黎天南面色平静,低头时眉眼之间却有几分倦意。之前注意力全在黎天南那张脸上,现在脑子清醒了点,才注意到少年身侧摆着个半人高的竹背篓,棉布盖顶,看不到里面装了什么。
白济泽打趣道:“你买了什么好东西带回家去?这么大一箩筐,还盖起来不让瞧。”
黎天南掀开棉布一角,露出来半张去骨猪脸,言简意赅道:“肉。”
猪脸下是堆叠的精肉瘦排,都剁成了拳头大小方便取用,棉布一揭,血腥气扑面而来。白济泽没了食欲,屏住呼吸,匆匆几口把烧饼塞进嘴里,生怕慢一步自己先呕出来。
黎天南缓缓盖上布,给白济泽倒了杯茶。
“……”谢谢你哈。
白济泽一饮而尽。
青梁镇是鱼米之乡,平日里吃水禽多,图个新鲜带猪肉回去倒也正常。
白济泽强忍着恶心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又问:“你昨天晚上没睡好吗?”
黎天南给他续茶的动作僵了一下,随即抬头笑道:“徒儿思念家中亲人,想到今日就能回家。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哦……”耽搁别人回家的白济泽没话说了,只能从别的地方找补,“等会你的东西要不要先放储物戒里,到地方再拿出来。”
那筐猪肉少说四十斤往上,让黎天南一路背过去不得把这小身板压垮。
黎天南摇摇头:“多谢师尊挂怀。带给家人的东西,徒儿想亲力亲为。”
白济泽还想再劝劝,黎天南把茶壶往他面前一推,突然问:“师尊觉得这茶如何?”
白济泽喝得急,三杯下肚,压根没品出茶是什么味,只能保守回道:“……挺好的。”
黎天南揭开茶壶盖子:“此茶名为‘玉芽舌’。只取春雨后的新茶芽,形如雀鸟小舌。”
白济泽朝壶中一看,许多弯如月牙的茶叶挤在一起,浅色如云,泡出的茶水却是浅红的,和他以往在看门大爷的透明水杯里看见的茶叶大不相同。
“哦……”白济泽点了点头,收回视线,顺手把茶壶盖上了,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要不然我替你背吧,我有灵力傍身,背东西也轻松点。”
黎天南答非所问:“九府主业便是售卖茶叶。家主曾是鸳水镇远近闻名的茶商,其中玉芽舌最为出名,茶田中几乎半数都是此种茶树。师尊可知为何?”
白济泽微微蹙眉,猜测道:“……卖得好?”
黎天南为自己倒上壶底剩余的最后半杯茶:“九府养在茶田中的茶奴,师尊可知他们平日做什么?”
白济泽眼皮跳了跳,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按上眼眶,揉了揉:“照顾茶叶?”
不然还能做什么?
黎天南把玩着手中的杯盏,他今日并未束袖,宽松的袖口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筋骨分明的手腕。手腕内侧布满深浅不一的浅色刀疤,只是看到的地方就有这些,白济泽不敢想象另一只手上有多少。
黎天南将手中的茶杯稳稳放下,茶水一滴不少,仍盛在杯中。
他注视着杯中的模糊倒影:“照九府祖传‘仙籍’所述,茶奴以玉刃割腕取血饲树。这玉芽舌吃得最少,长得最好。泡出的虽是茶汤,细品却有肉香……嚼叶脆似软骨,甘甜鲜美,品茶之人能尝出世间百味。说是妖邪之物都不为过。”
白济泽:“……”
黎天南话锋一转:“不过……我们没有这个口福了。九府人血养的茶树当年一把火全烧没了,这应该是今年的新茶。”黎天南嗅了嗅茶水,点评道:“还挺香的。”
白济泽松了口气:“……这样啊。”
黎天南道:“其实我幼时很讨厌仙人。”
白济泽被这突如其来的剖心真言吓了一跳,黎天南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解读不出来任何情绪,金瞳下隐隐火光,难分喜怒。
白济泽放缓声音:“那你现在……”
黎天南粲然一笑:“徒儿说笑罢了。师尊信了吗?”
“……”
“师尊困了吗?要不要回去睡会?”
白济泽道:“没有,我刚睡醒。挺精神的。”
黎天南深吸一口气,把背篓背到身上:“那我们走吧,师尊。”
“行……吧。”白济泽有些担忧地注视着背起四十斤猪肉的黎天南,想了想,还是用灵力在后面悄悄托了一把。
外人眼中的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客栈门,不知何时安静下去的客栈内又吵吵嚷嚷起来。
“你们听见了吗?那是仙人啊!明决门来的吗?那雨难道是他们……”
“嗐,不是不是!我听高子说了,那是对散修师徒回乡探亲的,就是有钱了点。应该没什么本事,要不然回个家还左问右问的,掐指算算不就好了!”
“探亲?去哪探啊,我们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你管人家呢!来来来划拳,上一个轮到谁了?你喝了没有?想逃酒是不是!?”
“……那‘玉芽舌’味道真有什么神奇?”
“那谁知道?九王八当年卖这东西可贵了。一钱五两银子呢!啧啧。”
“这么贵?”
“你馋了?那不还有半杯,你去尝尝不就知道了。”
推推搡搡之间,有个身着长衫半醉不醉的人从长凳上爬了起来,他先前被灌多了酒,小眯了一会,醒来便听见众人在谈一钱值五两银子的“玉芽舌”。
他把手一挥,舍己为人:“我来!”
不等别人出手阻拦,他走到师徒二人曾停留的桌前,拿起那半杯茶,一饮而尽。
茶刚到嘴里,哇的就吐了出来。
“呸呸呸……这么苦!什么玩意!!我呸……就这还一钱五两!白送我都……”
众人本来都等着看他笑话,谁知道那人喝了茶不过五息,口齿不清摇摇晃晃,咚一声就瘫倒在地。
他朋友连忙上前去摇人:“老张!老张?不是醒了吗?怎么又睡过去了?”
酒桌上传来一声:“嘁,吃不了好东西吧。别管他了,来来来,接着喝。”
他朋友看人反应不对,怎么敲打都纹丝不动,要不是还有脉搏都以为喝死了人。他闻闻茶杯,又掀开茶壶一看,没了茶水托举,如月牙般的茶叶沉在壶底,和尚未融化的白色粉末搅在一起,难以分辨。
“我嘞个去!黑店啊!都别喝了!!这店里下蒙汗药!!”
“靠!邻里街坊的,就是过不下去日子也不能黑到哥几个头上来啊!!叫你们掌柜出来!”
白济泽跟着黎天南走出去十来步,身后客栈传来一阵莫名的响动,没过一会他就听见谁尖叫一声。白济泽下意识回头一看,看见那些个在店里喝酒吃肉的人一个接一个下饺子一样神色慌张跑了出来,还有人背了个醉鬼。
客栈并没有因此安静下来,反而吵吵嚷嚷,愈演愈烈。隐约还能听见“赔钱”之类的字眼。
咋了这是……
“师尊?”
白济泽收回目光:“没事。走吧。快些赶路,出城后直接御剑怎么样?”
黎天南道:“师尊御剑一息可达千里之外。青梁镇不远,走去便是。”
“……”
白济泽仍然分不清这是真心夸赞还是阴阳怪气,只能微笑点头保持沉默。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出了鸳水镇,二人沿着河岸一路前行,林间突然吹来一阵风,差点把白济泽随意绑在发尾固定的发带卷走了。
他“哎呦”一声,手疾眼快抓回了自己发带,一头长发也很快被山头小风吹得疯子一般糊面罩耳。白济泽好不容易背着风抓顺了头发,这次绑得结实了点,再走几步,发带又被矮树树枝挂了去。
虽然黎天南没说话,但白济泽能从对方的眼神中感受到那点迟迟不能归家的幽怨。他一边解缠在树上的头发,一边安抚黎天南的情绪:“没事啊,很快很快,再给我一分钟!”
实在不行把树枝掰下来带走算了。
他急得不行,就差绕着树转圈,可越急手下的发带缠得越紧。
黎天南走到白济泽身侧,三两下就解开了白济泽的发间的死结。
白济泽松了口气,真心夸赞道:“厉害啊!”
黎天南清理着发带上缠绕的发丝枯枝:“仙长怎么不把头发编起来?”
白济泽咳咳两声掩盖自己的尴尬:“……我只会给别人编。”
还都是小女孩的发型,要不是曾经有个妹妹喜欢编头发,他连这项技能都不会有。明决门上蓄发的一年里,他都披着头发跑来跑去,直到被重葭骂过才知道自己这样非常“不合礼数”。但古代的束发工具还是太难驯服了,白济泽全力以赴,铩羽而归。对他的“杰作”,重葭从无奈叹息到熟视无睹,也只是两个月时间。
现在被黎天南拆穿自己根本不会绑头发这点,白济泽面颊发烫,无力解释道:“也没事……主要我习惯了,哈哈。其实是我不喜欢……”
黎天南拿着发带,寻了块高度合适的石块,扫了扫上面的灰:“劳烦仙长坐过来。”
“……哦,好。”白济泽乖乖坐了过去。
黎天南忙活着手上的头发,突然道:“要不然仙长在这待会看看风景,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
“啊?”白济泽茫然抬头,“为什么?”
“……”黎天南叼着靛青的发带,似乎没想到会与白济泽对上视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扯出一个还算和煦的笑容,空出一只手拿着发带,给白济泽系上。
“说笑罢了。仙长不必介怀。”
黎天南手艺不错,没过多久,二人重新出发。白济泽晃晃脑袋,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看着走在前头的黎天南,鬼使神差,说了一句。
“你穿这个色比黑的好看多了。”
小孩子嘛,穿活泼点多好啊。
河水拍岸,林风呼啸而过,黎天南脚下步子没停,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那句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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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玉芽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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