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埋头赶路，相顾无言。走出去一个时辰，终于走到了青梁镇河流与鸳水镇的交汇地。河道由巨石坐镇合二为一，南边河道涓涓清水细流汇入鸳水镇河域，青梁镇方向的另一条河道堵满了枯叶淤泥，看着已经干了许久。
白济泽捡起河岸旁的一片落叶看了看，是附近树林中的常见樟树叶，没什么特别的。
干涸的河床上隐有裂纹，二人继续前行，四周树木的叶子也从翠绿转为枯黄，连颗绿点的草都见不着了。静得吓人，鸟叫声都没有，白济泽拽着蓝衫宽袖，把走在前头的黎天南扯了过来护在身后，他警惕地四下张望，却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也没找到。
“仙长？”
白济泽唤出望流握在手中，多了几分底气：“……没什么，你走我后面。小心些。”
黎天南从白济泽身侧探出个脑袋：“仙长，附近路况我熟些。还是我来领路吧。”
白济泽把他按了回去：“让你后面待着就后面待着。”
二人换了队形，白济泽一路提心吊胆走过枯木林，一块平整的荒地豁然出现在二人眼前。规模大到一眼望不到边，土地平滑的像豆腐切面，一根杂草一块多余的石子都没有，白济泽皱着眉头蹲在地上捻起一小撮土，毫无异常。
还真是和鸳水镇镇民的口供一致，如果真要说什么来描述面前的怪像，青梁镇被一把巨大的铲子“铲”走这个说法，再形象不过了。
可被铲走之后，那镇子又去哪了？
白济泽没有在这片土地上感受到任何维持结界的灵力波动，放出灵识在豆腐地上搜索一圈也并未受阻。但如果没有结界阻碍认知，在上空御剑时，底下这么大一块秃地，不可能没看见。
思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
他们没有触及青梁镇结界，尚在外围徘徊。或者，他们早在不知不觉间踏入了青梁镇的结界。
白济泽问站在他身旁的黎天南：“到地方了？”
黎天南左手放在额前遮光，远眺着青梁镇的边际，点了点头：“嗯。”
白济泽也学着他的样子远眺边际，艳红的日盘悬在远方山谷之间，映出天边一片绯霞。白济泽没忍住问：“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黎天南回道：“我还以为仙长不会问我这些。”
白济泽之前确实不会问黎天南这些细枝末节，一是他害怕深挖家乡消息无异于在黎天南伤口撒盐，二是他原本以为到了地方一切都能明了。毕竟结界之类的东西，凡人来看确实玄乎，可但凡有点修为的一眼就能看穿。
一路走来黎天南看着精神状态平稳，甚至能称上一句漠然，完全不见在明决门上不达目的玉石俱焚的样子。观察青梁镇许久，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技艺不精，压根看不出来青梁镇发生了什么。直接问青梁镇逃出来的当事人是最快的法子了。
白济泽掸掸指尖的黄土：“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就给掌门师姐打电话去。”
黎天南本欲张口解答，听见白济泽的后半句话，他又把嘴闭上了，沉默半晌，道：“那仙长先与掌门通信，晚辈不便打扰。”
他默默往枯木林走了几步，看着是要去避嫌。
白济泽站起来拍拍衣摆，轻轻松松拎小猫一般又把黎天南连人带筐拽了回来：“还是你先说吧。”
黎天南摇摇头，道：“其实我说出来仙长也未必会信。”
白济泽将人一揽：“你怎么知道我不信，你至少先说出来。”
黎天南低头垂眸，敛去了那点外露的情绪，抓着自己的小臂：“……我当时是直接走出来的。”
“走出来的？”
“是。”黎天南吐出一口气，“我想找一条路出去，就走到了镇边。沿着大道一直走，走累了，抬头一看，人就在这片荒地前了。”
“哦……”白济泽心下了然，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薛定谔的主角光环发力了。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发力一次。
黎天南抬起头，仔细观察着白济泽的神色：“……仙长都不觉得我这说法古怪？”
白济泽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膀，语重心长开解道：“没有啊，你能一个人跑出来到明决门上诉已经很厉害了。不用给自己强加那么多压力。好了好了，不想那些了，我也不问了。把猪肉放下休息一会……我们先等到晚上看看……”
说着说着，白济泽突然听见臂弯中的少年冷笑一声，他停了话头去看黎天南，对上的只有一双澄澈的金瞳，懵懂孺慕，不见半分不满的情绪。
他当即拍了拍耳朵，以为是一路走来太过劳累产生了错觉。
黎天南叹了口气，句末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仙长，您真的一点都不困吗？”
“呃……不困啊？”白济泽不解黎天南干什么又问这个问题，只能换位思考，关心道，“你现在很困吗？要睡会吗？”
黎天南低头叹气，伸手揉了揉眉心，又去揉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是头痛得厉害无法回话。白济泽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凝重的表情，指尖聚了些灵力贴上黎天南的额头：“有没有好点？”
男主的体质果然还是特殊，他这点灵力灌下去跟浇了花一样，落在土里一点声音也无。无法从灵力反馈看出对方的身体状况如何。
黎天南呼出一口气，轻轻推开了白济泽的手：“感觉好多了，多谢仙长。”
但黎天南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好多了”的样子，不如说是“糟透了”。
白济泽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考药理实操时明运喝完他的药汤上吐下泻之后一句声如洪钟的“庸医”。其实不完全算是庸医，换个角度来说，能让已经结丹的明运喝了碗药汤难受成这个样子，也是个奇才了。
白济泽吓得额头冷汗直冒，他用袖子去擦同样冷汗直冒的黎天南。别是自己灵机一动给孩子治坏了。
“没……我没事……”黎天南拽下了白济泽的袖子，眼神躲闪道，“就是……有点冷。”
白济泽皱眉，用手背试了黎天南额头温度，迟疑道：“你是……头冷？还是肚子里冷？”
黎天南搓了搓手臂：“身上冷。晚辈走两步应该就好了。”
白济泽闻言莫名也感到灵脉中一股凉意，看来是自己输送的灵力到了黎天南体内水土不服，闹起来了。
“你要不还是……坐着歇会吧？”白济泽在储物戒里搜了半天，没找到能救急的灵药。
黎天南摇了摇头，脸色不似先前苍白，两颊生出了些血色，声音也不再颤抖：“晚辈离开青梁镇时在出口处做了记号，想去找一找。”
白济泽一拍他肩膀：“我陪你去！”
二人绕着这块平滑诡异的荒地走了大半圈，日暮西沉，并行的影子越拉越长，绕到了一条青砖铺就的大道上。这条大道也断的分外平滑整齐，白济泽低头去看切面，总感觉自己的后脖颈发凉，害怕从天而降一柄铡刀把他的脖子也这么利落地切了。
白济泽捂着自己的脖子，掰起地上半块青砖，敲了敲，又拿在手里仔细观察，盯了它半晌。仍然看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也感受不到灵力，就是半块普普通通的铺路砖头。
“……真是怪事。”白济泽随手把砖一抛，像小时候打水漂一样，对着平滑的豆腐地，指望它能蹦上一蹦。
现在他的手劲有灵力加持，可比小时候强多了，于是那半块砖头也不止蹦了一下，而是一路打着旋转着弯直往豆腐地的中心点蹦过去。
砖头的影子在荒地上起起落落，白济泽看它越蹦越远，觉得有趣，正要招手把黎天南招呼过来一起看。却见荒地中心灵光一闪，浮在半空的砖头扭曲一瞬，竟然凭空消失了。
“！！？”白济泽惊地站了起来。
他下手再掰一块青砖，使足了劲对着灵光出现的位置狠狠一掷。那砖头以破风之势呼啸而过，眨眼间就跃过了荒地，砸在了远处一片山林之中，不知道嵌进了那棵树里，惊飞了一片山雀。
力度不对？角度不对？
白济泽撸起袖子下手再掰，特意挑了一块大小与消失那半块差不多的。
他正要再丢，背着筐的黎天南兴高采烈跑了回来：“仙长，我找到了！”
白济泽从容一笑：“我也找到了！”
白济泽抛玩着手中的半块青砖，指着荒地中心娓娓而谈，没注意到身旁少年表情一瞬间的僵硬，他仿照记忆中的动作抛出青砖。
半块青砖打着旋转着弯，走走停停，躺在了路上。
“嘶……不对啊。方向又歪了吗……”白济泽思索片刻，伸出手指架出框架比划着，“难道是会移动的……”
“……你等等哈，我打个电话问问。”遇事不决问掌门师姐。白济泽拿出放在衣襟中的玉牌，拨了好几个电话出去，重葭一个没接。
“怪了……”白济泽转向黎天南，摸了摸他的头，“再等等哈，马上就好。”
门派玉牌都是不离身的，除了游历在外情况复杂有时接不通外，打明决门内的应该是都能接通的才对。白济泽又换了人选，把朱砂明运挨个拨过去，结果也都是打不通，他和明辽不熟，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只能再换个人选，打给朱砂的两位首席弟子。
朱琉。朱璃。
这两个孩子是龙凤双生胎，从出生开始便形影不离，灵根灵脉走向全然一样，连门派玉牌记名都分不清楚两个人，只能当成一个人记，二人也只有一块通信玉牌。
那头很快就接通了。少男少女的声音落在一处，难以辨别。
“陆师叔！是陆师叔吗？！”
“白师叔！！师尊出事了！”
白济泽没听清两位说了什么，先安抚道：“好好好，我知道了。你们谁能找到掌门或者你们师尊，帮我传下话。我的通信接不上去。”
“不是不是！别听她的！陆师叔，不是师尊！是贰师叔出事了！”
“不对不对！白师叔，你快回来！师尊的灵剑被押走了！寒潭也出事了！”
白济泽：“……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个一个来说。”
玉牌那边一阵不明响动，叮铃哐啷之后又是咕噜咕噜的，不知道两位首席弟子做了什么，听着像掉进了水里。随着金字飘散，玉牌上的灵光黯淡下来，白济泽摇了摇头，叹口气接着拨出去，却再也没接通。
白济泽收起玉牌。看见在一旁乖巧等待的黎天南，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来了一句：“这两个人挺活泼的对吧。哈哈……”
原文里这两位大师兄大师姐对黎天南还不错，九府事件爆发之后还帮忙说话来着，朱砂死之前三人还有联系，是为数不多正派角色中对黎天南好过结局还没死的人了。
黎天南没说对也没说不对，眼神飘忽避开了白济泽探究的目光，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道：“……我找到入口了。仙长要来吗？”
白济泽毫不迟疑：“这么快？走吧。”
主角光环是比他脑子好使。
黎天南带着他走了三十来米，来到一小撮矮小的枯木灌木丛前，叶子果子什么的早就掉光了，也不见新芽，细密的枝桠一簇一簇挨在一起，像被人暴力剪开又绑在一起的钢丝球。
其中有一簇枝桠上绑着一根边缘带土的黑色布条，看着是从外袍下摆撕下来的，左三圈右三圈绑了死结。
黎天南指着那条黑布，道：“就是这里。”
白济泽看看布条，又看看黎天南，诚恳发问：“要挖地吗？”
“不用，仙长随我来。”黎天南向白济泽伸出一只手。
白济泽觉得有些奇怪，黎天南不是一个会主动接触别人的人，之前牵手什么的都是他主动。带娃带出了习惯，带这个年纪的黎天南直接套公式了。但转念一想，小朋友害怕牵个手壮胆也正常，抛开了那点心底涌上的违和感，白济泽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黎天南反手扣住，攥得紧紧的，轻声道：“谢谢。”
黎天南带着他径直向前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白济泽却突然感到肩头一沉，随即是腿，是脚，全身上下好似灌铅一般沉重，难以挪动分毫。
黎天南完全不受影响，背着猪肉，腰杆笔直，还有力气扯着白济泽往前走。
紧随沉重之后的是无法言喻的脱力感，活跃的灵力波动逐渐归于死寂，像一壶烧开的沸水极速凝结成冰，冰碴子刺的白济泽周身隐隐作痛，连望流都快握不住了。
“等……等等……”白济泽艰难发声，“不太对劲……”
黎天南置若罔闻，依旧一步一步坚定向前。
不知道与那两股奇怪的力量抗衡多久，白济泽忽然感觉眼前一黑，肩头一阵轻松，他刚松口气，想着调用灵力试试缓解身上的疲惫。
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白济泽毫无预兆哇的吐出来一口热血，他自己都被吓一跳。
“咳咳……”手上被人紧握的触感并未消失，白济泽摸黑拽了拽黎天南的手，确认他是否真实存在，“黎天南？”
那只手松了些，又再次握紧了他。
白济泽抹了嘴边的血，看向四周漫无边际地漆黑，问：“我们到了吗？”
黑暗中忽地闪出一盏盏的灯笼，两两一组，有大有小，有远有近。它们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前方黎天南的脸，黎天南回头看着他，那双金瞳比黑暗中的任何一盏灯都要璀璨明亮。
突然，黑暗中传来声音。
“回来了！回来了！他回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回来了！”
更多相似却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灯也摇晃起来。
黎天南突然苦笑了一下，看着像马上就要哭了一样。
白济泽被这笑容惊到，猛然回过神来，黑暗中那些所谓的灯笼，是一双双人的眼睛。
“吃的！是吃的！”
“有东西吃了！救救我！救救我！”
“吃的吃的吃的什么都行吃的吃的什么都行吃的吃的什么都行什么都行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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