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我对您隐瞒了很多事，才造成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我不求您的原谅，但求仙长在我死后查明青梁镇的真相。也算晚辈的命……有点用处。”
黎天南一掀衣摆，干脆利落就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仿佛触发了某种开关。白济泽当即从椅子上弹起，用完好的手去扶黎天南，无奈道：“你起来说话行不行？”
白济泽体力不支，另一只手又痛得要死使不上劲，黎天南也是个倔的，膝盖底下跟扎根了一样。他和黎天南斗智斗勇抬了半天，居然没把人从地上拉起来，反倒把自己累得够呛。
黎天南膝下的位置偏了些，但仍跪得好好的。少年俯身向他叩首，长发从肩头滑落垂至地面：“仙长若是不答应晚辈的要求，晚辈宁愿长跪不起。”
答应什么要求？答应把你捅死你就站起来不跪了吗？？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话有多荒谬？？？
“行。”
白济泽的脑子里嗡嗡响，气血上涌，因为疼痛而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不正常的潮红。他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扯过椅子，也不和黎天南客气了，啪一下坐在他面前，受了男主的跪拜大礼。
“你爱跪就跪。”白济泽架起腿，往后一躺，以一个十分不端正的姿态瘫在椅子上，“反正我是管不了你。”
他气得不行，一口气喘了半天都喘不匀，捂着头靠了一会椅子才找回些许理智。低头一看，黎天南还跪着，以额抵地，弯曲的发尾散在地面，一只干枯的小手从桌底探了出来，小心翼翼拿起一缕扯到桌下玩去了。
黎天南被阿福扯得头一歪，白济泽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听见这声笑，黎天南终于抬起了头，他拽回自己的头发，挺直了腰杆：“请仙长听晚辈解释。”
白济泽的气消了大半，说实话他都想不明白刚才那股无名火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扶额叹气，朝黎天南招招手：“我听，你起来说。”
黎天南并未站起，而是腰一弯，给白济泽恭恭敬敬磕了响头。白济泽忍住再一次弹跳而起的冲动：“行了行了，差不多就行……你有什么事直接说。别动不动磕头。”
他实在是不习惯被这么大一个人跪着拜，他在老家辈分也不高，来这地方之前的前半辈子还没有谁跪着朝他磕过头，只有他给别人磕的份。到这之后成了仙尊，还莫名其妙当上了别人的师叔，辈分噌一下高出一截。虽然说入乡随俗，但他被朱砂那些弟子跪拜的时候真有一种自己快要驾鹤西去的错觉，现实意义上的。
“……是。”黎天南默默挺直腰杆跪好，“在明决门时，我与掌门密谈。她听闻此事有关仙人私摄凡界，明决门仙尊内恐有内应，在晚辈身上拍了一道护体灵印。若我身死，掌门得到消息。必定会派人前来查探，仙长也就能出去了。”
白济泽：“……”
他觉得不是很能指望黎天南这个只长了十三年的脑子想出什么好办法。他伸手指向自己，真诚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我被当成奸细怎么办？”
黎天南思索片刻，居然真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法：“我会写下血书证明仙长清白。想必明决门的支援到达青梁镇，目睹此地怪象，也能明白仙长是逼不得已。”
白济泽嗯了一声，懒散靠在椅背：“那要是来人与我有旧仇，指认这血书是我逼迫你写的，或是直接说血书是我伪造的。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又该如何？”
“仙长说笑了。我看您与同门之间……十分亲近。而且……”黎天南语气中有一分得意，少年挑了挑眉，摇曳火光下的金瞳微光粼粼，“他们根本看不出来是不是伪造的。”
白济泽瞥他一眼，见他笑得狡黠，鲜艳锐利的眉目间多了几分活人气息。白济泽的语气和神情不由自主软了下来，叹道：“你倒是厉害。”
他话锋一转：“可惜，我步入金丹期后根基不稳。心又软，杀你这样的黄口小儿，我下不去手。真杀了，说不定还要给自己搞出心魔来。出是出去了，可一辈子都得想着你，阻碍修行，得不偿失。”
白济泽将手一摊，故作为难：“所以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吧。等上十天半个月，明决门的人也能找来。或者等传送生效，总归能回去，不急。”
“可我们真能等到吗？”黎天南璨然一笑，让白济泽回顾了一次追连载的岁月，看见黎天南眉眼弯弯出场时脊背发凉的感觉。那时候他还能把手机放下缓一缓，现在缓是缓不了，闭上眼睛想躲躲却感觉背后冷得更厉害了。
白济泽疑神疑鬼回头一看，一个惨白的人影站在门口，差一步就要踏进门槛，走到火光之中。
他破开的脑子空空如也，撒了一路，什么也没有。
吴半仙就那样破破烂烂、摇摇晃晃站在黑暗中，脑袋时不时磕在门框边缘，却没发出响声，像商场开业摆在门口的充气假人。他应该是怕火，没敢进来。
白济泽头皮发麻，索性当做没看见，把头转了回去。
黎天南笑得更开心了些。
白济泽现在非常怀疑他笑的动机。
“仙长不必忧心。”黎天南接触到白济泽眼中的些许试探，把头低了下去，又磕了一个，比门口那个响亮多了。
“其实……我不是人。”
白济泽：“……”
哇，好意外啊。才怪。
先不说他才在共情阵里看过青良对黎天南的奇怪态度，关于黎天南的身世之谜，一直都是评论区的热议话题。
黎天南其实不是人这个猜想早在一百七十八章的评论区就有大佬复盘长评，列出了黎天南可能不是人的条条证据，其中最有说服力的是第八条。
——黎天南如果真是个人，他这个衰到爆的体质不是太逆天了吗？又不是侦探文还需要他这个走哪哪出事的死神体质？而且哪有这么巧就他一个土灵根这么耐打的，算半个不死金身了都！这肯定是他日后黑化、两族开战的伏笔啊！
白济泽当初看到那还加了个书签，等着炒面揭伏笔的时候回来看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黎天南到死都不知道爹妈是谁，自己是人是妖是鬼是精也不知道，反正就稀里糊涂战斗爽，战完了就把自己噶了。
死得轰轰烈烈，也死得莫名其妙。
或许炒面后面的番外会填坑吧，但他是看不到了。
白济泽看着黎天南这张尚且稚嫩的脸，眼中不免带上了几分对书中结局的幽怨。
黎天南与他的视线对上，明媚一笑，道：“仙长别怪我现在才说，晚辈实在是被青良那烂人吓怕了。青梁镇出事的时候我年纪太小，什么也不懂。一个人在镇里乱蹿，不吃不喝蹿了两年，还是活蹦乱跳的，也是运气好，稀里糊涂蹿了出去……”
白济泽接在他句末：“……蹿出去之后就被人撺掇。跑到明决门诉苦诉冤，喊青天大老爷为你主持公道去了？”
“……”
“怎么成哑巴了，刚刚不是还能说会道的。你也被那个人下咒了？”
“……”
“……真的啊？”
白济泽一拍额头，懊恼道：“他故意的……故意放你出去的。”
他倒是不担心黎天南会出什么事，男主的血条比他这个小脆皮厚多了，命这么硬反噬把下咒人八百里开外崩死都不是没可能。
他比较担心的是自己的小命。这个原文中从未出现的变数，如果不是冲着黎天南来的，那就肯定是冲着他这个和原文剧情不一样的“陆羽仙尊”来的。
前期小boss掐脖王都成了那个人的探路雷，还能把男主给忽悠了……
白济泽有些紧张地想咬指甲，嘴刚张开低头看见自己和烤面筋的表皮没两样的手，又默默把手放下了。
“你能不能说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黎天南比九翎聪明多了，没开口说话，杜绝了一切咒术发作的可能，而是拿起自己的头发，指了指。
如瀑般的青丝从黎天南指间垂下，发尾打着卷，在半空中弹了弹。
白济泽撑头：“哦。他是黑长直？黑长卷？”
在这个人均30-40岁结丹驻颜的世界里，修士头上有根白毛的都少。不过魔修邪修那边确实走火入魔或者乱修功法满头华发的比例大一些。
黎天南点点头又摇摇头，白济泽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白济泽看看那些指间的头发，又看看黎天南的脸，试图搞懂他想表达什么。可惜在咒术的生命威胁下，黎天南能传达的信息有限。
白济泽上手捻了捻黎天南乌黑的发丝，又对着火光照着看了看，这种弯曲的弧度和共情阵中黎江落在肩头的发辫十分相似。
一个恐怖的猜想在白济泽脑中形成。
他放开那缕头发，小心翼翼道：“……不会是……你娘亲吧？”
“？”黎天南瞪大了眼睛。
白济泽第一次看见黎天南的眼睛这么圆。
黎天南猛然摇头。
好吧，不是了。
白济泽的心情莫名有些失落，他还以为自己发现了剧情隐藏彩蛋，结果只是脑洞太大引发的乌龙。
他坐回椅子上，长叹一口气：“所以你是觉得自己早晚也要死，不如现在死了做点事来赎罪是吗？”
“……”
白济泽诧异：“这也不能说？”禁言内容范围划这么大过两天就被黎天南的命崩死吧你！
“……算了。”白济泽抽出腰间的望流，将它搭在了黎天南的脖颈旁，“用小刀送你上路太委屈你了，还是这把剑配得上你。”
虽然不如黎天南的本命神兵气派，但也比无名无姓的流水线作坊小刀好。至少是把灵剑，还是白济泽亲自炼出来的，怎么想都比买猪肉送的玩意有仪式感多了。
没有灵力加持，白济泽举剑有些吃力，右臂早已痊愈的旧伤隐隐作痛。
黎天南闭上了眼睛，没有一丝颤抖。
所以说还是个小孩。
大结局刺自己的时候你可是眼都不眨的。
白济泽饶有兴致看着那张脸，直到等候死亡许久的黎天南睁开眼睛，迷茫不解道：“仙长？”
白济泽问：“黎天南，你为什么想死？”
其实白济泽知道，问现在这个黎天南一点用都没有。他还没有来得及承担那些恶毒文字的重量，就已经被开局支离破碎的家庭压垮了。
问他是得不到白济泽想要的答案的。
十三岁的黎天南为什么想死呢？这很简单，简单到白济泽不需要翻开书本挖掘伏笔分析角色心理，他只要看一眼面前这个少年就能明白了。
家里人都死完了，镇子里认识的人都死完了，自己好像是个不吃不喝也能一直活下去的怪物。
两年的恐惧与孤独压垮了黎天南。盘踞在青梁镇的黑暗也永远笼罩在他的头顶。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经历这些，他想死、想解脱、想通过这种途径去找家人和那些他刚拥有过又转瞬即逝的温暖。再正常不过了。
白济泽在黎天南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挺想死的。
“……”
黎天南低下了头，没有给出答案。
白济泽不在意这个，不如说他早就知道会这样，他笑道：“被望流斩过，你的尸身可不会好看。大概会和九翎一样……四分五裂，害怕吗？”
黎天南道：“请仙长动手吧。”
白济泽道：“确实。杀了你，用你这条命可以解决很多事。不过……我更喜欢自己想办法解决。”
他举起灵剑，用冰冷的剑身拍了拍黎天南满是错愕的脸。
白济泽淡然道：“放心吧，你是人。只不过是天赋异禀，生来便能调用灵源辟谷。”
黎天南：“……真的吗？”
白济泽：“当然。”
假的。
前半句百分百假，后半句半真半假。
白济泽收起剑，教育道：“你别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把孩子吓得都不说话了。”
他一指漆黑的桌下，黎天南顺着方向看过去，居然顶了白济泽一句：“……阿福这个时辰应该是睡着了。”
“睡觉啊。睡觉好。”白济泽拍拍衣摆，站起来，稍稍活动了一下久坐僵硬的关节，阴阳怪气道，“我也睡觉去，累死我了。你呢，喜欢跪着，就继续跪。别委屈自己。”
“……”黎天南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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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青梁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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