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星辉台记者!请问你对八年前的……”
“我不知道!”
白济泽挤开堵在校门口里三层外三层架着相机的电视台人员,推着自行车快步离去。
那些人乌泱泱围了上来,话筒镜头又再次怼到了白济泽面前。
“同学,你对八年前的山体滑坡案件还有印象吗?你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即将要参加高考,你有什么想对同届考生们说的吗?”
白济泽跨上自行车,狠狠瞪了问话的人一眼,脸阴沉的可怕。
“不知道!滚啊你!全都滚!”
“同学!同学,我是月明晚报的记者!我们是来帮你的,你冷静一点。要不要喝水?你知不知道‘宛溪大巴山道案’遇害者家属上诉案件重审的事?你有参与吗?你是否也认为山顶景区存在安全失察的责任?”
“你是白济泽吗?当年真的是山体滑坡?司机和车上乘客有没有冲突?”
“如果你的父母还活着,看见你顺利高考,步入人生新的阶段。你想和他们说些什么呢?”
“今年旧案重审,请问你对司机家属与遇害者家属之间的冲突有什么看法吗?”
白济泽的车筐被人拽住,围着他的一圈记者喋喋不休,更外层的同学们表情怪异地看他一眼,随即与身旁的友人小声交谈。白济泽原本苍白的脸因为气愤涨红,他打翻了就近一个抬着摄像机的中年男子,大吼道:“我都说了我不知道!!!”
中年男子被这股力掀翻在地,除了摄像机脱手时愕然的一声尖叫后再无声响。摄像机滚了几圈,倒在了学校门前禁停区域的黄色网格线内,摔裂了镜头。
他头朝校门,后脑朝下,眼睛还是睁着的,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围观人群霎时间寂静无声。
无数双眼睛从白济泽身上移走,投射在倒地的那人身上,可他并未感受压力的减轻。人群僵持着,一秒、两秒,有人按下了快门,咔咔几声后,那些眼睛又在同一时间转回。
一个披着倒地人员同款工作马甲的人递了话筒上来。
“请问你如此激动的原因是?当年的事件对你产生了一定心理创伤对吗?有人目睹你在假期出入医院是真的吗?你觉得会影响到自己的高考成绩吗?”
“你把他推倒的时候有想过他也是别人的父亲、别人的儿子吗?你是有心还是无心的?你为什么又把人害死了?八年前你害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你再想一想吧……这样……这样!只要你照叔叔我说的去说,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在法庭上说!保险拿到的钱,我七你三!怎么样!?”
“为什么你还活着!我妈妈吃斋念佛那么多年,她只是想去旅游放松心情……为什么你这个杀人犯可以活下来,她却死了!?”
“那个是……(7)班的吧?叫什么来着?为什么放学这么多人堵他?”
“你一定知道什么对不对?你一定还记得什么对不对?求求你了!真的求求你了!我和孩子需要真相,我老公死的时候她才三岁啊!你放心说,我……我绝对不会纠缠你的。你、你如果想要钱,我也能拿出来!”
“……白济泽。你这样子……对学校影响不好。你看要不然……”
无数声音重叠交错,在白济泽脑海一个接一个炸开,他的耳边嗡鸣一片,巨响过后,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什么都听不见。
面前人的嘴依旧一张一合,还在向他诉说着什么,那些人的轮廓软化变形,只剩下一个勉强能称作是“人”的黑色外壳,镶嵌着鲜红的嘴。记者、学生、家属、老师……都变成了同样的奇怪生物,它们张着嘴,围在白济泽身边喋喋不休,在烈日阳光下不断融化,伸出手指戳向他的脊背。
终于,白济泽有些累了。他把自行车往绿化带一丢,深吸一口气,自暴自弃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
白济泽摊手:“我不都死了吗?这还不够?干嘛啊?我就一条命,那不是拿去给黎天南还了吗?你们还想要啊,那你们来晚了。”
“……”
白济泽:“真是有病一个个的……多少年了还不放过我!我都死了,能不能滚啊!”
粘稠的漆黑深渊闭合了嘴,连人形都维持不了,一个个融化掉在地上,顺着人行道的砖块缝隙流淌。它们嘤嘤啜泣,听起来不像人,像被丢弃的小猫小狗在找自己的母亲。它们伸出触手,拽着白济泽的校服裤腿,又因为自身重量朝下坡方向流去,“啵”一声松开了。
白济泽注视着那些东西离他而去,他本该觉得轻松,可却因为安静和孤独感到了一丝落寞。
这条路空空荡荡,只剩下他。
“济仔!”
白济泽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朝声音发源地看过去。
马路另一头站着一位身形高挑的年轻女子,她穿着红白格子的棉布长裙,一头烫过的卷发被百合头绳轻轻束起,垂在肩头。那张脸在店铺雨棚的阴影下看不清晰,可白济泽只从声音穿着就已经认出了来人。
他颤抖着发问:“……妈妈?”
年轻女子似乎是笑了,她朝白济泽挥了挥手,招呼久别重逢的孩子过去她身边。
斑马线尽头的红绿灯上是鲜红的倒计时,红色小人止步不前,数字在66和65之间来回切换,白济泽呆愣许久也不见新的数字出现,应该是坏了。
他的妈妈与褪色老照片中一样,盈盈笑着。
爸爸从前经常看着照片说,他和妈妈很像。可惜白济泽还没能到正确识别人与人之间相似或不同的年纪,这位温柔的母亲就因病与世长辞了。
白济泽往前走了一步。
他要解脱了。不管是那些烦人的房租水电、客户老板,还是明决门上干不完的杂活、围着他闹个不停的师侄……原来这么轻松。只要轻轻往前迈几步,就能回到妈妈身边了。
“别去。”
有人从后拽住了他的校服外套,力气很大,白济泽差点被这股力带倒跪在斑马线上。
出于身为死人的从容,白济泽并没有生气,相反的,他觉得自己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有过心情如此美妙且轻飘飘的一天。在今天他可以原谅任何人任何事,包括无缘无故阻止他与母亲团聚的初中生小破孩。
“别来捣乱行不行。哥哥我很忙的。”白济泽按下那个头发乱糟糟的脑袋,胡乱揉了揉。
长度堪堪过肩,看发尾还是新剪过的,不知道拜托了哪家理发师,最终效果惨不忍睹。也不知道披散着这样的头发是怎么通过仪容仪表检查的。
女生?可是听声音……
穿着隔壁学校鲜红校服的初中生抬起头。
他应该是一路狂奔而来,白皙的脸上浮出红晕,此刻正在喘气,时不时还咳上一两声。略显凌乱的碎发贴在额头,发尾则乱糟糟炸了起来,像某种漆黑的毛茸茸小动物。
碎发下是一双明且亮的眼睛,有着模糊的边界地带独一份的清澈和色彩,眨眼时掉出璨璨微光,紧盯着白济泽。
“……咦?”白济泽放在对方发顶的手顿时僵硬了,讶异道,“黎天南?”
黎天南点点头,他拿过放在自己头顶的手,自顾自拉着白济泽想离开这处路口。
“诶!不是?你等等!”白济泽毫无心理准备,被他带出去四五步才想起来把人喊住。
黎天南停下了,拽着白济泽的手没松,他疑惑地回头。
白济泽试着挣了两下,没挣开黎天南抓他的手,只能作罢。他吐出一口气,道:“你跑这来做什么?”
黎天南道:“来找你。”
他的气还是不稳,嗓子都是哑的,说完这句简短的回答又咳了几声。白济泽听了心底一酸,摸摸他的头,道:“……你回去吧。没事找我做什么?”
黎天南被他问住了,愣了一下,才转而抓着他的衣角,有些委屈地道:“找你回去。”
白济泽拍拍那个小脑袋:“我不回去。你回去好好的就行。看见那边没有?我妈妈来接我了,我要和她走。”他指了指马路对面,试图让黎天南认清事实放手。
可惜不起效果。
少年一把环住他的腰,把脸埋进白济泽蓝白色校服内衫里,嘶哑地喊道:“我不要!”
白济泽扶住他的肩膀,有些无奈,试着把黎天南从他身上扒拉下去:“什么你要不要的,我妈带我回家你也要管?这你也要在一起?我妈可没那么多儿子。”
埋在他怀中的人颤抖起来,黎天南揪着白济泽的内衫布料直往下拽,领子勒的白济泽有种自己脖子要断的错觉。他扯扯自己的领子,又摸摸黎天南的脑袋,组织着语言准备安慰安慰面对离别的小孩。
黎天南窝在蓝白之间闷闷地说了一句:“是你说的。”
白济泽不明所以:“啊?”
黎天南抬起头,明亮的金色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眶微红。
“是你说的,要带我走。要找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躲起来。你还说,要我活着。为什么我还活着,你要去死……?
“你别丢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害怕。我受不了。我也不想再看见死人了……我好害怕……”
黎天南揪着他衣服的手稍稍松了些,白济泽已经无心去管自己的衣领,他慌张抹去黎天南眼角不断滑落的眼泪,磕磕巴巴道:“可是……我,我在那边、我除了你谁也不认识啊?都是……呃,很陌生的人,我也吃不习惯那里的菜。我还要给别人当什么师叔去授课,很累啊……我都不会啊!就……”
还不如死了轻松。
黎天南攥着他布料的手微微颤抖,一张脸被白济泽拿外套擦眼泪擦得通红,白济泽没办法只能换手去擦,结果黎天南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帘,簌簌往下落,冰凉的眼泪落在白济泽掌中,剩下大半都落在衣服上,晕出一片濡湿的痕迹。
他哽咽道:“你骗我了吗?”
白济泽的心口没来由痛了一瞬。
他把黎天南牢牢抱紧了,没想好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
一缕晨光钻进木窗缝隙,昏睡的青年眼睫轻颤,皱了皱眉,以手掩面,挡住了那缕太过热情的阳光,缓缓睁开了眼睛。
指间内夹着陌生的天花板,干净,但谈不上整洁,木板上有几道虫蛀的痕迹。白济泽眼前的虚影逐渐重合,他深吸一口气,搓了搓脸,撑着枕头从嘎吱嘎吱的木板床上坐了起来。
好痛,好晕。头要炸了。
这是白济泽意识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
头昏的想呕,但胃里空空如也肯定什么也吐不出来,难受得不行,他只能赏了自己的脑袋几拳,让它知道谁才是身体真正的主人。这招还真有效,那种如同坐了五趟倒挂过山车的眩晕不适感逐渐衰弱,白济泽倚在床头,慢慢缓了过来。
我没死啊?
这是他清醒后的第二个念头。
他呆坐了一会,才想起来试着运转灵力。
很好很好,非常顺,回来了,灵力全都回来了。受制于空间阵法的滞涩淤堵感全无,看来自己最后那剑确实刺对了。
他摸摸胸口,没摸到那道骇人的致命刀伤,又扒开衣襟看了一眼,心口皮肤光洁如新,什么都没有。大概是灵力回涨修复的速度够快,赶上了他的失血进度条,补回来了。
“呼……”
捡回一条命的白济泽撸起袖子,手臂上因为灵力缺失反反复复的烧伤已经接近痊愈,轻轻一碰掉下来不少黑红的血痂,下面是粉红的新肉。
嗯?袖子?
他的袖子早在送掐脖王上西天的时候炸飞了,这会凭空多出来一条把白济泽吓了一跳,一恍神以为自己还在走马灯,直到看清这件衣服上的暗纹才安下心来。
这是他先前送给黎天南的衣服。
可是为什么现在穿他身上来了?
等等,黎天南呢??
睡个觉又没了?黎天南身上是有什么他一闭眼就消失的被动技能吗???
白济泽下床下得着急,腿下一软差点脸朝下栽地上,好在他现在有了灵力傍身,用不着黎天南在旁边扶也能站起来。
灵剑小刀批令都整整齐齐摆在床头旁的小桌上,还有一盏熄灭的油灯。望流既然在这,那就说明是黎天南把他带回来的,孩子应该没啥大事。白济泽松了口气,把东西收好了,单手撑着桌子,看了一圈这个他不知道住了几天的小房间。
天然光下没了那点阴森森的凄凉,只有种平静的破败感。
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太好的形容词,但白济泽对着这样一个几乎家徒四壁的破旧房间,确实也整不出来什么新鲜词汇。如果黎天南在场他还能就着男主的脸夸上两句,现在……算了。
白济泽走向被钉死的木窗边,手扣上木板间隙轻轻一用力,撕纸一般轻松撕开了这扇本该打开的窗户。
大好的阳光迫不及待落进屋内,白济泽一时间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他眯着眼睛抬头去看青梁镇上方的天穹,与他在黎天南回忆中看见的一样。几朵薄云飘过,远方的山头隐在薄雾与山林之间。
白济泽倚在床边,看那些堆着青瓦的屋顶,镇内十分安静,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青梁镇结束了两年的夜晚,迎来了白日。
可是这里已经没有人在了。
白济泽心头思绪万千,有种复杂的酸涩涌了上来,又被他压了下去。
他低下头,叹了口气,余光瞥见街角处一个黑色的人影。
他转头望去,是扛着铲子的黎天南,少年把上明决门的那身黑衣又穿了回去。那原本是一件略显死板的衣服,白济泽还曾嫌弃过它的颜色不够活泼,可在青梁镇的巷子里,黎天南扛着铲子小跑着经过青石砖路,久逢甘露的枯木枝头冒出新芽。黎天南的衣摆飞扬飘起,少年的影子落在灰白的墙壁上,像来报春的燕子。
白济泽撑着脸,看着那只燕子越来越近,临近家门。
少年全神贯注地赶路,没有抬头,也没有东张西望,自然没注意到楼上还有个人在看他。
白济泽将手并掌放在嘴边,探出半个身子在窗外,对着楼下小院中的人喊了一句。
“黎天南!”
黎天南抬头寻到白济泽时,有一瞬的惊讶,但很快就转为了喜悦和眼中的笑意。他往后退了几步,好让自己能看清楼上的人,把手中擦汗的绵巾搭在肩上,金瞳中溢满了粼光。
“仙长,您醒啦!”
白济泽挥挥手,笑着回应:“醒了。”
可爱。白济泽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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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青梁镇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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