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窗户被什么东西从外边叩了几下。
在桑诺和葛兰的注视中，烛火猛地一晃。
下一刻，像是被无形的手掐灭，蜡烛发出噗嗤一声轻响，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在眼前。
黑暗对桑诺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他虽然法力尽失，但看清大部分东西的轮廓，还是没问题的。
酒馆老板提醒他们，夜晚会有食尸鬼出没。
但桑诺并不相信他的话，不是指酒馆老板说谎，而是食尸鬼这一个种族，只喜欢徘徊于死人遍布的地方，而不喜欢出现在活人聚集的村落。
黑暗神虽然并不直接号令那些形态各异的怪物，但对于如何散播恐惧和死亡，已经非常熟悉。
桑诺也曾见过几只食尸鬼，实话讲——那玩意儿因为太丑，很遭黑暗神的嫌弃，他才懒得招揽这种丑东西当手下。
小老鼠奥布里虽然化不成人形，但鼠鼠模样还是有几分可爱的，不像一般老鼠那样猥琐，所以很得桑诺喜欢。
啊……桑诺想，扯远了。
奥布里都不知道死在哪片沼泽地了呢。
少年盯着黑暗中的那扇窗户，揣测了一下，如果不是食尸鬼，那能在活人村落里来去自如的，会是什么东西呢？
桑诺用目光在房间里扫来扫去，见窗户开始晃动起来，甚至开了一条缝，就想出声提醒葛兰。
不料他刚张开口，忽然感到旁边掠过一阵凉风。
葛兰往前踏了两步，敏捷地随手抓住床沿放着的佩刀，而后纵身一跃，砰地一脚踹开窗户就跳了出去。
桑诺：“……”
喂！
怎么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
铁匠坡的另一侧是大片的沼泽地，散发着动植物腐烂的臭味。
桑诺沿着沼泽地边缘走进去的时候，很嫌弃地蹙起眉。
讨厌的人类身体，能闻见这么多恶心的味道。
葛兰翻窗离开后，他没有留在酒馆里，毕竟留在那里也没有意义——
凭黑暗神的直觉，他闭上眼睛就能感知到，酒馆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没有血迹、没有痛苦的嚎叫、没有打斗的痕迹。什么都没有。活着的人全部凭空消失了。
桑诺在房间里转了半圈，就觉索然无味，干脆也从窗户跳出来，沿着葛兰的脚印来到沼泽地里。
沼泽地土质黏软，桑诺本以为葛兰那么高大的个子，踩在地上应该会留下深重脚印，很容易追踪，不料他却跟丢了。
周围的森林里寒风凛冽，夹着不知道是动物还是怪物的嘶鸣声。
桑诺开始想念那只叫奥布里的小老鼠。
有奥布里在的话，就可以指使它去找人了。老鼠有四条腿，跑得比人类快。
桑诺思念了一会儿，忽然感到身后刮来一股腥臭的微风。
他不躲不避，只是转了个身，那阵风猛地掠过少年脸侧，将他颊边的碎发吹得凌乱。
一个身长两米有余，躯体显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灰白色，四肢不正常地拉长，手指几乎要垂到地面上，属于头部的位置也极为丑陋，甚至称不上有明晰的五官，只有一条带有骨刺的舌头尤为明显。
那根舌头伸长、再伸长，快要舔上桑诺雪白的脸，腥臭味也更加强烈，直冲入鼻尖。
少年打量了一下这只突兀出现的怪物，辨认出来，是一种叫灰舌鬼的幽灵怪物。
灰舌鬼没有眼睛，但舌头极其灵活，最喜欢舔食活人的鲜血。符合铁匠坡村民对怪物的描述。
但……桑诺明明记得，这种幽灵，因为没有神智容易对付，二三十年前就已经几乎被光明教剿杀殆尽了，怎么还会出现？
这只没眼睛的灰舌鬼凑得越来越近，像是在疑惑少年的身份。
不是人类的味道……但也很香……非常香……
越是吸食那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体内贪婪的欲.望涌动得更加厉害。
灰舌鬼伸长了舌头，试图捕捉空气中的气息。可是那味道极其浅淡，它吃不到更多，不由得暴躁起来。
桑诺看着怪物难耐的模样，很轻地叹了口气。
失去法力的黑暗神，对曾经的信徒而言，是无法再提供庇佑的弃神；对这些蠢蠢欲动的怪物而言，则是饕餮盛宴。
再这样下去，他就算没有消失在光明教手里，也总有一天会被吞噬、被分食、被取而代之。
——这是神的宿命。
少年抬起手，再次尝试在掌心凝聚起神力。
沼泽地里所有散落的黑暗灵力都朝他缓慢涌动过来，本来马上要有动作的灰舌鬼犹豫了一瞬，不断鼓动的贪欲还是却让它下定决心，猛地往桑诺脸上扑去。
桑诺退后半步，手一抬，凝聚的法力兜头把灰舌鬼拢住，那是腐蚀性极强的黑暗神力，幽灵连尖叫也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噗地化成了一团黑烟，散落在泥土地上。
少年收回手，有点嫌恶。
灰舌鬼的力量回到了他身上，但桑诺不喜欢长得丑的怪物，总觉得自己也变臭了。
他如法炮制地又处理了两只小一点的怪物，开始感到疲累。
那点汲取的、微弱的神力在体内徘徊了一圈，又更快地随着使用法术流失出去。
桑诺想，还是要重建黑暗神殿才行。
有了神殿，才有供奉和信徒，才有源源不断的神力。而不是在这里杀几只小臭虫。
他杀得有点累了，遇到下一只更为强大的灰舌鬼时，动作有几分迟缓，眼看着面目狰狞的幽灵就要扑到他身上，桑诺突然止住动作，把手往后一缩。
下一刻，一柄铁色大刀从怪物头顶劈来，刀身凝着暴动的红色灵力，刀势挟着燃烧术法，瞬间把灰舌鬼从中砍为两半。
“嗯！”
桑诺往旁边扭了下脸，发现自己的衣角也被烧黑了一块。
这还是新衣服呢！
灰舌鬼被重伤，依旧不死心，重新凝成整体，张牙舞爪地朝身后的突袭者扑去。
葛兰的脸庞显现在了黑暗中，唇角绷得很紧，深褐色的眸子里却没有任何情绪，手臂因为用力握刀而筋骨凸起，刀上术法带有的火光凶猛强悍，与男人平日里沉默低调的作风截然相反。
第二只灰舌鬼没撑多久，就在愤怒的尖啸声中被烧为了灰烬。
桑诺这才重新打量起葛兰来。
脚上的靴子沾了沼泽地的淤泥，身上穿着的衬衣破了几道口子，露出的坚实肌肉上布着细汗，显然是经过了几场恶战。
桑诺虽然早就猜到葛兰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猎人，但也没料到他会用术法。
并且术法灵力不低，是个能打的。
难怪能杀人呢！
黑暗神又动了把这个古怪脾气的猎人收为自己信徒的念头。
没有了燃烧术法，葛兰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盏手提的油灯，勉勉强强把周围的路照清了，又看向少年，冷漠地问：“为什么跟过来？”
桑诺随口道：“我担心你呀。”
葛兰：“……”
桑诺看不出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跟着我，别乱走。”猎人转过身，语气里没什么情绪。
“喂，”少年却在原地不动，等到葛兰再皱眉转过身来看他时，指了指自己脚下：“我不想弄脏鞋子，你背我吧。”
桑诺说得理所当然，反正葛兰身上已经够脏了，而他自己的可是一整套新衣服，弄脏了他穿什么呢？
为了避免沾上淤泥，他刚刚一路上都小心翼翼的，谁知道还能被葛兰的燃烧术法烧掉了衣角。
都怪这个臭男人。
桑诺等着葛兰来背他。
结果男人只是瞥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就提着油灯往前走了。
桑诺：“！！！”
油灯的微光渐渐湮灭在黑暗里的沼泽地里，少年生气了，对着葛兰的背影大喊道：“我不会术法，我会被怪物杀死的！”
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桑诺：“………………”
好生气！
等他重建神殿，等他恢复黑暗神力，一定要让信徒们把这个油盐不进的男人抓起来，折磨，狠狠折磨，非常狠地使劲折磨！
桑诺觉得自己的人类身体好像要喘不上气，他隔了一会儿才认识到，原来自己是快被气晕过去了。
正当他打算彻底抛弃葛兰，另外再寻机会去莫索岛的时候，眼前沉黏的黑暗里突然又亮起了一点光。
桑诺下意识“嗯？”了一声。
不久前头也不回离开的猎人提着油灯，重新在少年的注视下走了回来。
“你是来背我的吗？”桑诺问他。
葛兰站定在少年面前，视线似乎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过了半晌突然缓慢道：“这片沼泽地里最少有七只灰舌鬼，三个腐婴，四个魇灵。”
“你说不会术法，”男人道：“你从酒馆走到沼泽中央，连一只怪物都没有遇见？”
桑诺当即反驳他：“遇见了呀，不是被你杀死了吗？”
葛兰沉默了一瞬，不再和少年辩论，侧过身说：“上来。”
桑诺蓝眸一亮，毫不客气地往葛兰背上一跳，勾住对方的脖子，又用腿夹住男人的腰。
——他以前在神殿里待得无聊了，就会用点法力，把小老鼠奥布里变得超大一只，然后他就坐在老鼠背上，指挥奥布里带着他四处奔跑。
桑诺短暂地思念了一会儿以前的黑暗神生活，又感觉葛兰和奥布里还是不一样的。
高大强悍的人类躯体硬邦邦，散发着温暖的热意，葛兰走路也很稳当，不会和老鼠似的跳来跳去，他能够安心地待在男人背上。
“你抓到那只吃人的灰舌鬼了吗？”桑诺歪了下头，凑到葛兰耳边小声问。
葛兰往另一边撇了下脸，似乎并不想和桑诺挨太近。
“不止一只。”他淡淡回答。
“哦，”桑诺又问：“你怎么会术法的？好像还挺厉害。”
葛兰选择性地不理他。
桑诺也习惯了，葛兰身上藏着太多秘密，如果都能说出来，那就不那么神秘了。他自己也一样嘛。
但对方不说，不代表桑诺不能问，他在葛兰背上太安稳了，连路都不用看，于是又好奇地贴着男人的耳朵问：
“你不是一个普通猎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去莫索岛要做什么？要杀光明神吗？”
“我们还不回去吗？这沼泽地里还有什么要看的。”
见葛兰始终不说话，桑诺想了想，坏心眼地夹着他的腰上下动了一下，就和骑马似的。
葛兰果然脚步顿了顿。
桑诺抱紧了他的脖子，担心这家伙会把自己丢进沼泽里面去。
然而破天荒的，葛兰竟然舍得开口回应他的话：“灰舌鬼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
桑诺：“嗯？”
所以呢？
“就算重新出现，也不会有这么多。”男人用刀尖挑开一只从淤泥里爬出来的腐婴，平静阐述道：“有人饲养了这些幽灵，并将他们放出来。”
桑诺回忆起酒馆老板的话，蹙眉：“又关黑暗神的事呀？”
黑暗神殿都没了，他哪来的精力和神力驱使这些怪物？况且，他也没养过幽灵。
但别人似乎都认为这一切是黑暗神造下的业障，所以光明教才会大动干戈地，过来围剿他吗？
桑诺长长叹了一口气。
葛兰没说他觉不觉得这些怪物和黑暗神有关，反而停下脚步，重复问了一遍刚刚已经问过的话：“你真的不会术法？”
桑诺不知道他再问一次的用意是什么。
没有神殿的庇佑，少年体内刚刚经由猎杀几只小怪物转化而来的神力，又渐渐地流失了，现在只有一点点，很少的一点点。
桑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试图凝了下神力，没一会儿又放弃了。
这一点点，连一个普通的燃烧术法都很难用出来呢！
“不会！”桑诺于是说。
葛兰没再多问，只是背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少年并不清楚，紧贴在猎人胸膛处的那一块形状古怪的黑石头，发烫的热度正缓慢地降下来。
十几年了，葛兰沉默地想。
这是“祂”的碎片第二次发烫。
而上一次——就在不久前的酒馆里。
葛兰：不对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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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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