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并非赵若华和姜磊想象中的黄金遍地。
没有小镇上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大城市的竞争更是**而残酷。他们最终在城乡结合部安顿下来,租了间终年不见阳光的潮湿平房。
这地方,夏天闷得像蒸笼,墙壁能渗出水珠;冬天冷得像冰窖,寒风从门窗缝隙里嗖嗖往里钻,所谓创业,从一开始就步履维艰。
姜磊这次把宝押在了“服装批发”上。他用从老赵那儿好不容易磨来的最后那点积蓄,加上咬牙借来的高利贷,在批发市场最角落盘下个巴掌大的摊位。
他想象着自己能像那些精明的南方老板一样,日进斗金,财源广进。可现实是,他既摸不清瞬息万变的流行趋势,也找不到物美价廉的稳定货源。进的货不是款式老旧得像出土文物,就是颜色、码数稀奇古怪,孤零零地挂在摊位上,连个问价的人都少有。
赵若华则进了一家纺织厂,干起了三班倒的活计。车间里机器日夜轰鸣,震得人头昏脑涨,说话都得靠喊。没多久,她那双原本还算细嫩的手,就被粗糙的纱线磨出了一个又一个血泡,旧伤叠新伤,渐渐结满了厚厚的老茧。那点微薄的工资支付房租、应付日常开销已是捉襟见肘,还要不断填补姜磊生意上那似乎永远也填不满的窟窿。
“若华,”某个深夜,姜磊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来,身上带着劣质烟草和酒精混合的颓唐气息,眼神游移不定,“要不……再跟爸开开口?市场那边催下个季度的管理费了,还有……上回那批货的尾款,人家催得紧……”
赵若华望着窗外那盏光线昏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路灯,嗓音干涩沙哑:“又借?上个月那五百,爸得省吃俭用多久?明珠还在长身体,读书也要花钱……”
“我知道!我难道不知道吗?”姜磊烦躁地抓扯着头发,像一头困兽,“这不是没办法了吗,你信我,只要这批货能周转开,赚了钱我立马还!双倍还!只要熬过这一关,咱们就能彻底翻身了!”
这样充斥着焦虑、无奈和些许幻想的对话,渐渐成了他们家庭生活的背景音。当初那份闯荡世界的激情,早已被现实的窘迫磨损殆尽,剩下的只有沉重的债务和日渐频繁的相互抱怨。
每当镇上小卖部那部公用电话的铃声响起,赵老头接起来,听到女儿在那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爸……”时,他的心就猛地一沉。
“爸……您和明珠……最近都还好吧?”电话那头,赵若华的声音总是裹挟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难以启齿的尴尬。
“好,好着呢!我跟明珠都好!”老赵习惯性地报喜不报忧,语气努力装得轻松,“明珠这孩子又长高了一截,这次考试又拿了头名,老师都夸她聪明伶俐……”
“爸……”赵若华打断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姜磊他……生意上又碰上坎了,急需点钱周转……你看能不能……再帮我们一回?下个月……下个月一定想办法还你……”
老赵握着冰凉的话筒,沉默像铅块一样压在胸口。他仿佛能透过这长长的电话线,看到女儿在那个繁华都市里挣扎求存的憔悴面容。他心疼女儿,也清楚那个女婿不太靠谱,可他能怎么办呢?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投无路?
“要多少?”老赵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五……五百,行吗?”赵若华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恳求。
老赵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刚给明珠交完学校的杂费,买了过冬的煤球,口袋里满打满算只剩下不到三百块钱。“我明天去邮局,先给你汇两百过去应应急吧。”
“谢谢爸!爸……等我们这边缓过来,一定好好孝敬您!”电话那头传来如释重负的急促道谢,随即便是挂断的忙音。
这样“借钱时信誓旦旦,过后石沉大海”的戏码,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不断循环上演。借口层出不穷:生意需要资金周转、姜磊急性阑尾炎住院、要请关键人物吃饭打点、甚至是被所谓的“合伙人”骗走了本金……借款的金额也从最初的一百、三百,涨到了后来的一千。老赵那点固定的退休金,就像投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连个回声都听不见。
偶尔,赵若华也会在电话里情绪失控,带着哭音抱怨姜磊如何好高骛远、不听人劝,甚至怀疑他把借来的钱拿去喝酒充阔绰。老赵在这头听着,心如刀绞,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反复叮嘱:“若华,在外面千万要照顾好自己,饭要吃好,别太亏着自己,钱的事……爸再慢慢想办法……”
挂了电话,他得转过身,对在一旁安静写作业的姜明珠挤出宽慰的笑容:“明珠啊,你爸爸妈妈在城里干大事呢,等他们那边一切都安稳了,就接咱们过去过好日子!”
小小的姜明珠仰着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不太明白“干大事”具体是什么,但她清晰地感觉到,爷爷脸上的皱纹好像更深了,去集市上扯布做衣裳时,为了一毛两毛钱会和摊主商量好久。可是,她饭碗里的肉和蛋,却从来没有少过一样。
可甭管手头多紧,赵老头在吃食上从未亏待过姜明珠。今天炸一盆外酥里嫩的土豆丸子,香味能飘到隔壁院子,馋得虎子扒着墙头直咽口水;明天煮一锅热气腾腾、甜香软糯的醪糟麻花;后天想办法炖只小公鸡,山里的蘑菇吸饱了浓郁的汤汁,姜明珠能用这汤汁拌着吃下两大碗米饭!
赵若华身高一米七,姜磊一米八,姜明珠本就遗传了父母的高个子基因,再加上爷爷这般精心的喂养,就像得了充足阳光雨露的禾苗,噌噌地往上长,一直是班里身高拔尖的那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结结实实。
爷孙俩对穿着打扮并不讲究,他们最大的幸福,就是傍晚时分,围坐在那张老旧的四方桌旁,就着一盏散发着温暖光晕的灯泡,一边吃着简单的饭菜,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爷爷会讲他年轻时跑运输走南闯北的趣闻轶事,明珠则会叽叽喳喳地说起学校里的新鲜事和好朋友虎子。写完作业,如果天还没黑透,明珠还能溜出去找隔壁的虎子玩一会儿弹珠或跳房子。日子虽然清贫,却充满了简单而真实的温暖。
磕磕绊绊中,姜磊和赵若华在城里的日子似乎也渐渐有了起色,总算攒下了一笔钱。在姜明珠五岁那年,赵若华再次怀孕了。他们偷偷托关系去私立医院做了检查,得知是个男孩,两人喜出望外。他们开始张罗着买楼房,精心装修属于未来儿子的房间,买来各种育儿早教书籍,迫不及待地给未出世的孩子买回一堆玩具……
姜磊的母亲原本对这个儿媳妇就不甚满意,总觉得自家儿子下乡吃了亏,稀里糊涂结了婚,头胎又生了个丫头片子,一直没什么好脸色。这次得知赵若华怀了男孩,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电话里嘘寒问暖,甚至还提前准备了好几套男孩穿的小衣服寄过来。
赵若华看着婆婆前后迥异的态度,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觉得终于扬眉吐气,想起了当年生下明珠时,姜磊那张拉得老长的脸和婆婆不闻不问的冷漠;另一方面,这种因胎儿性别而截然不同的待遇,也让她心里隐隐发涩。
……
多年后,当姜明珠慢吞吞地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这个从小长大的小镇时,眼前不断闪过和爷爷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里直打转。
“明珠,这是爷爷刚炸的土豆丸子,还热乎着,你在路上要是饿了就垫垫肚子。”爷爷提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手忙脚乱地还在往里塞东西,“还有这件花棉袄,爷爷特意让裁缝做大了一号,你明年冬天还能穿,可暖和了。”那棉袄是红底带着白色小碎花的,簇新簇新,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鲜亮。
“爷爷……”姜明珠看着爷爷日渐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声音哽咽了。
“明珠啊,”爷爷用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却温暖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以后去了城里,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要是……要是想爷爷了,就给爷爷打电话,啊?”
“嗯,嗯。”姜明珠用力地点着头,紧紧咬着下唇,生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收拾好了吗?收拾好了就走吧,再晚天该黑了。”赵若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她几乎是顺手从赵老头手里接过那个沉甸甸的袋子,随意地塞进了汽车后备箱。
姜明珠坐进车里,使劲扒着车窗向后望。院门外,那辆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黑色小汽车已经发动了引擎。
爷爷依旧站在路边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单薄的身影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渐渐缩成了一个模糊的、不断挥动着手的黑点。初冬的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他却一直站在那里,久久没有离去。
他看着看着那扇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仿佛也关上了他生活中最热闹、最光亮的一部分。这一幕,何其熟悉。多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他目送着女儿女婿满怀憧憬地坐上前往省城的长途汽车,把尚且嗷嗷待哺的小孙女留给了他。那时,他心里虽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对儿女前程的期盼,身边至少还有个小娃娃的啼哭和嬉闹填充着空寂。
如今,车轮再次转动,带走了他已养到十一岁、活蹦乱跳的孙女。这一次,院子里不会再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出来喊“爷爷”,饭桌上不会再有人叽叽喳喳讲学校的趣事,夜里那盏灯下,只剩下他一个老头子孤零零的影子。
他就像一棵老树,一次次看着巢里的鸟儿飞走,一次次伸着光秃秃的枝干,等着不知归期的鸟儿。第一次,他等回了女儿一家经济上的窘迫和电话里的唉声叹气;这一次,他不知道还能等回什么,又能等多久。
姜明珠曾经并不喜欢这个闭塞的小镇。这里只有一台信号时好时坏、厚的像纸盒子一样的电视机;老旧的平房没有通自来水,冬天洗澡要步行很远去镇上唯一的公共澡堂排长队,冷风吹在脸上,又痒又痛,像小刀子割一样。
可是,她心底又深深地眷恋着这个小镇。因为这里有世界上最爱她的爷爷,有和她一起爬树掏鸟窝、分享一包辣条就能开心半天的好朋友虎子。
“虎子?”姜明珠猛地想起来,焦急地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妈妈!停车!妈妈!”
“又怎么了?”赵若华皱着眉回过头,语气带着催促。
“妈妈,我想去跟同学道个别,就一会儿,真的就一会儿!”姜明珠睁着那双圆溜溜、此刻盈满恳求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保证,“我发誓,最多十分钟,十分钟我一定跑回来!”
赵若华看着女儿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期盼眼神,到了嘴边的拒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无奈地摆了摆手:“快去快回!别磨蹭!”
“谢谢妈妈!”姜明珠像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小鸟,瞬间绽开笑脸,打开车门,飞也似地冲向马路对面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洋楼。她用力拍打着门上的铁环,声音又急又亮:“虎子!虎子!快开门呀!”
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屋里传来,门“吱呀”一声开了,虎子那颗圆圆的脑袋探了出来,脸上还滑稽地沾着几颗跳棋棋子:“明珠?你怎么来啦?我正跟我爸下棋杀得难分难解呢!”
“虎子,我……我要走了。”姜明珠跑得气喘吁吁,话还没说完整,眼泪就不争气地滚落下来,“我爸爸……妈妈来接我了,我要……我要去城里了。”
虎子愣住了,圆圆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大,随即一下子就红了:“去城里?那……那我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姜明珠赶紧摇头,用手背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我过年就会回来看爷爷的!一定!”她说着,慌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被攥得皱巴巴的、合计七角钱的纸币和硬币,塞回虎子手里,“虎子,对不起……答应你下周英语考试帮忙的事,我做不到了……”
虎子用他肉乎乎的小拳头,像往常一样轻轻捶了一下姜明珠的肩膀,故意板起脸说:“你说啥呢!咱俩这么铁的关系,这七角钱算个啥!你去了城里,要好好的,厉害点,别让人给欺负了!”
“嗯!”姜明珠用力地点着头,把眼泪憋了回去。
“对了!你等着!”虎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转身噔噔噔飞快地跑上楼,不一会儿,抱着一个崭新的鞋盒子跑下来,郑重其事地递到姜明珠面前,“明珠,这个送给你!是我爸刚给我买的新鞋,我一次还没上过脚呢!送给你当告别礼物!”
姜明珠一看那包装完好的鞋盒,连忙摆手:“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虎子立刻把脸一板,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假装生气道:“姜明珠!你要是不收,就是没把我当最好的朋友!”
“没有没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姜明珠赶紧把盒子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心里暖烘烘的,“谢谢你,虎子。”
“嘻嘻,”虎子脸上又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指着鞋盒子炫耀道,“这可是阿迪刀斯!名牌呢!穿着可舒服了!”
“虎子,我得走了,爸爸妈妈在车上等着呢。”姜明珠依依不舍地看着好朋友,声音有些哽咽。
“再见,明珠!一定记得回来找我玩啊!”虎子站在门口,高高地举起手,用力地挥舞着。
姜明珠抱着鞋盒跑回车上。赵若华瞟了一眼她怀里那个显眼的盒子,没多说什么,只是对驾驶座上的姜磊示意道:“阿磊,开车吧。”
车子缓缓启动,驶离了小镇。姜明珠轻轻打开鞋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双雪白的运动鞋,鞋型流畅好看,还散发着新鞋特有的、好闻的橡胶和织物气味。虎子的脚比她大一号,这鞋,她心想,明年还能穿。
一滴温热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正好砸在雪白的鞋面上,迅速晕开,浸润出一小块深色的痕迹,像一朵突然绽放的、透明的、带着离别愁绪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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