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夜已经有些寒意。车厢内一片沉寂,只留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单调声响在空中回荡。
“这粉末……”颂月出声,清冷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寻常香粉,茉莉打底,掺了些许麝香,无毒,是我方才接杯时,从她袖口取得的。”他清晰地道明了来源和时机。谢庭语气平淡,指尖微捻,将那点粉末彻底揉散,只留下一缕极淡的甜腻香气,“看起来,只是那位仙蝴姑娘日常所用之物。”
侍立一旁的阿啸闻言,憨厚的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松了口气道:“俺就说嘛,那么好看的姑娘……”
“问题不在于香粉本身,而在于它为何会出现在那个位置,且恰好能被我取得。”
“一个舞姬,如是袖口沾染少许香粉,再寻常不过。”谢庭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夜色,“不寻常的是她为何随身携带香粉瓶,寻常女子只会将香粉少量涂抹在衣袖上,留个味便罢了。她却把香粉都装在小瓶子里,随身携带。以及,我怀疑她是故意让我取到这缕香粉。”
“扇骨触地,香粉随身,皆是她刻意为之。”
颂月面色凝重,这恐怕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心照不宣的试探。
“她在试。”谢庭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试我的眼力,试我的胆色,更试我的……好奇心。”
“试探?”阿啸挠挠头。
颂月的脸色却愈发凝重:“王侍郎见她之后便称病锁府。此女身份可疑,行为叵测。阿庭,她这试探,来者不善,怕是冲着你来的。”
“或许吧。”谢庭闭上眼,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查清楚,便知道了。让吕令先把那笔军械的批复的问题给解决了,这事交给他放心些。至于王侍郎为何无端病休这事,本将军亲自来查。”
两日后,将军府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谢庭微锁的眉头。北狄异动的军报让他周身气压低沉。房门轻启,颂月拿着一卷卷宗走入。
“阿庭,谛听卫的回禀到了。”他将卷宗置于书案。
“讲。”谢庭抬眼。
“王侍郎府邸戒备森严,绝非其所言只是寻常病象。”颂月语速平稳,“至于那仙蝴,其自称来自江南浔阳,自小父母双亡,靠乡邻接济和自己做点绣活为生,偶然被老鸨发掘,此后便往京城谋生。谛听卫查访其籍贯地,确有其人,邻里亦证实约莫四月前有一孤女离去,线索清晰合理。”
阿啸在一旁点头:“这不是对上了吗?”
颂月眸光微冷:“表面无误。唯有一处蹊跷:谛听卫顺藤摸瓜,找到了当初在浔阳为其身份作保的一名小吏。此人却在三月前,家中意外失火,阖家殒命,官府以意外结案。”
书房内霎时一静。
谢庭在膝上敲击的手指顿住。
“意外?”他重复道,声线平稳,却透出寒意。
“现场无纵火痕迹,似是灯油倾覆所致。”颂月合上卷宗,“时间点,巧得令人心惊。仿佛所有能为她佐证的线索,都在她顺利入京后,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拭去,只留下这看似完美无缺却死无对证的过往。”
“过于干净了。”谢庭断言。
此时,亲兵于门外通报:“将军,仙鹤阁的仙蝴姑娘送来一份礼。”
“呈来。”
亲兵奉上一精致锦盒后躬身退下。盒内并非金银之物,而是一枚用金丝缠绕、做工极精巧的羽扇挂坠,与那日仙蝴所持金扇羽翎如出一辙。其下压着一封素雅花笺,暗香浮动。
谢庭展开花笺,其上字迹算不得好看,却也见风骨:
“日前不知将军驾临,多有怠慢,妾身惶恐,归后寝食难安。想必将军所为非风月之事,忽忆及王大人当日似曾遗落一物于妾身处。妾身恐生事端,思来想去,唯有禀明将军,方觉稳妥。若将军得暇,还望示下该如何处置。仙蝴敬上。”
谢庭将花笺递予颂月。
颂月扫过,唇角泛起冷嘲:“她这是借赵承德之口,知晓了你的身份,知道你先前是因王侍郎之事而去的仙鹤阁,这才抛出了诱饵引你一去。‘遗落一物’?怕是请君入瓮的幌子。”
“即便是幌子,也是眼下唯一的线索。”谢庭目光落在那枚金色扇坠上,“北境军情急,朝中多少眼睛等着看笑话,王侍郎之事必有蹊跷,不能久拖。”
他略一沉吟,下令道:“传话仙鹤阁。本部公务冗繁,不便再前往仙鹤阁。既然东西可能涉及朝廷官员,便请仙蝴姑娘明日申时末,亲自将此物送至城西‘天地茶楼’天字雅间。过时不候。”
“是!”亲兵领命而去。
“将军,您真要亲身赴约?”阿啸急道,手按上刀柄,“既然此女蹊跷,便让属下带人去把她拘来讯问便是!”
“莽撞。”颂月斥道,“无凭无据,以何罪名拿人?打草惊蛇,若被朝廷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听去了,还不知道背后如何编排阿庭。”他转向谢庭,忧色更深,“阿庭,此女心机深沉,明知是局,何必亲身涉险?我代你去。”
“她想见的是我。”谢庭起身,走至窗边,望入沉沉夜色,“不去,怎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阿月,你安排人手,明日将茶楼内外暗中围住。阿啸,”
“属下在!”
“明日随我同去。”
“是!”阿啸高声应道,既兴奋又紧张。
颂月知他心意已决,不再多劝,只郑重道:“万事小心。我在暗中策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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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申时末。
天地茶楼客人稀疏,略显冷清。天字雅间内,谢庭坐于窗边。他神色平静,指节偶尔轻叩桌面。阿啸按刀立于其后,目光如炬,时刻戒备。
轻盈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自楼梯传来。
雅间门被推开,是仙蝴。
她今日未施粉黛,一身毫无纹饰的月白裙,墨发仅用一根乌木簪松松绾起,通身上下素净至极,与昔日舞台上魅惑众生的模样判若两人。她双手紧握一个黑色锦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与惶恐,眼神不安地扫视着房内,最终落在谢庭身上。
她微微吸了口气,才迈着细碎步子近前,低头盈盈下拜,声音轻软微颤:“民女仙蝴,见过将军大人。”
“不必多礼。”谢庭抬手,目光落于锦囊之上,“姑娘请坐。”
仙蝴依言在对面的梨花木凳上小心坐下,双手将锦囊置于桌上,轻轻推过,动作略显僵硬:“将军,这便是王大人那日可能遗落之物。民女思前想后,心中实在难安,只得冒昧叨扰,请将军恕罪。”
谢庭未碰锦囊:“是何物?”
“民女……不知。”仙蝴抬头,眼中满是茫然,“那日王大人离去后,民女于案几角落发现此物。想着若是王大人遗落之物,仙蝴应将其收好,日后王大人自会来寻。谁知王大人此后便病重,民女未敢细看此物,只悄悄触摸,似是一枚……小印?民女深知此等物件事关重大,日夜悬心。那日后知将军是因此事前来,便立马来禀报将军了。”
谢庭微一颔首。
阿啸会意,上前小心翼翼拿起锦囊,解开系绳,将内里之物倒于铺着白绸的托盘中——
竟是一枚做工粗糙的铜制箭簇,其上沾着暗红干涸的疑似血迹,散发着淡淡的铁锈腥气。
“这?”阿啸愕然,看向谢庭。
仙蝴适时地露出了极度错愕与惊恐,绣帕掩口,发出一声短促惊呼,脸色霎时惨白:“这……这是何物……王大人遗落时,妾身虽未敢细看,但悄悄触摸时,分明不是这般形状、这般触感。怎会如此?将军!民女……民女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猛地起身,情绪激动之下,手臂好似无意间带倒了桌沿那只凉透的茶盏。
“啪嗒!”
瓷盏落地,四分五裂,茶渍溅污了她月白的裙摆,一片狼藉。
“将军恕罪!民女不是故意的!民女惶恐……”她慌得语无伦次,脸色白得透明,急忙蹲下身想去拾掇碎片,指尖却被锋利瓷片划破,血珠顿时渗出。
一切都像是意外下的惊慌失措。
然而,就在她蹲身用受伤的手擦拭裙摆,身形恰好阻隔了二人视线的一刹那——她的左手借着宽袖遮掩,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在谢庭置于桌边的佩剑剑鞘尾端极轻极快地一弹!
一点极其细微、色泽暗沉的金属碎屑,自她指甲缝中弹出,无声无息地粘附于冰冷剑鞘之上。动作快如鬼魅,与她此刻的慌乱无措判若两人。
仙蝴抬起头,泪眼婆娑,混合着恐惧与委屈,楚楚望向谢庭:“将军,民女当真不知为何会如此,请您相信民女……”
谢庭冷眼旁观,心中那股违和感愈加强烈。
“无妨。”谢庭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碎了便碎了。姑娘受了惊吓,又伤了手,先行回去歇息吧。此事,本部知晓了。”他不再看她,目光转向窗外,送客之意明显。
仙蝴哽咽一拜,用绣帕按着伤指,低着头,轻轻地退了出去。
房门合上,颂月从内门走出。
“将军,这女人分明在耍弄我们!”阿啸气恼道,指着那箭簇。
颂月沉吟:“这箭簇来历古怪,她方才的惊慌也……。阿庭,你意下如何?”
谢庭未答,走至窗边,看着那抹月白身影消失在暮色中,眉头紧锁。
回到将军府书房,三人正对那枚诡异箭簇沉思,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现于书房角落,单膝跪地。
“将军。”是暗影。他,是谢庭最隐秘的刃。
“讲。”
“方才茶楼,那女子蹲身之际,属下从其侧后死角窥得,其左手曾有极迅捷之弹指动作,有极微细之物落于将军剑鞘尾端。动作隐蔽精准,绝非无意。”
书房内空气骤然凝固。
谢庭眼神瞬间锐利如刀,缓缓看向一旁佩剑。
颂月面色一沉:“她留下了何物?”
谢庭示意暗影退下,亲自取过佩剑,于灯下极仔细检查剑鞘尾端。终于,在冰冷的金属表面,发现了数点几乎与底色融为一体的暗沉金属碎屑。
他用银针小心刮下少许,置于白绢上。
“阿月,立刻让谛听卫匠师辨认,此乃何物。”谢庭声冷如冰,“将此剑密封存于铜盒,无我令,任何人不得触碰。”
他望向窗外浓重夜色,仙蝴那纯良无助的脸庞浮现眼前。
“她并非是戏弄,”谢庭缓缓道,“她是在布子。而这,才是她真正想送出的‘礼’。”
暗香已散,剑鞘留痕。棋局,已悄然布下。
烧脑筋,仙蝴宝宝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要害你老公啊TAT[紫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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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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