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窈立刻俯身叩首,额头撞在地上的闷声在这样静寂的夜里,如此突兀。
“女儿不敢,可是女儿本就别无选择,从舅父舅母让女儿和皇兄一起进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女儿将成为皇兄的一枚棋子。若皇兄继承大统,女儿尚且有一隅角落得以苟延残喘,若是……”
元惜苓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一直以来,朕一直说的都是,你是朕最看好的孩子,可是现在,朕第一次对你感到失望。”
幽暗的床榻处,那颠覆了历史的帝王第一次说话不再冷冽,而是像一个寻常家庭的母亲一般,恨铁不成钢地教育孩子。
“你是当初朕在元家亲自挑选出来的孩子,元家原本只打算让瑞儿进宫,可你是元家唯一一个嫡出的女儿,如果进宫,加上朕亲自教导,定当青出于蓝。如今也确实做到了,你为人处世周到谨慎,知道什么时候能崭露锋芒,什么时候该韬光养晦,在所有的皇子公主中是最优秀的。”
言语中全是对元窈的夸赞,可是语气却是惋惜甚至带着气愤。
对于她来说,元窈是一盆一直被她精心修剪的兰草,现如今也如愿开得枝繁叶茂,可不承想土里的根不知何时早已坏死。
“可是你缺乏了一个关键的东西,你没有野心。”
听到被褥和帷帐的声响,元窈猜到元惜苓现在已从床榻坐起。
“元氏的女儿怎么会如此没有野心,更何况你是朕一手教出来的,怎么会变得如此逆来顺受,任人安排,让你去帮助元瑞,就不给自己留退路,又怎么会如此妄自菲薄,甘愿做他人上位的垫脚石。”
元惜苓的意思元窈早已明白,从对她一路的培养中已经能见端倪。
没有哪朝哪代的公主,启蒙时就被送去上书房和皇子们并列受教,所用的文房四宝皆为名贵材料所制,嵌有金玉宝石,有些甚至华贵胜于其他皇子。
起初元窈还是很高兴的,太傅教的东西很有意思,她的年纪在上书房最小,成绩却是最好的,不仅能得到太傅的夸奖,而且还能将那些平时趾高气扬的皇兄们狠狠地比下去。
可是祸患马上接踵而至,得宠的皇嗣不仅有千万人想要巴结,更有无数人想要除掉。
在一次遇刺中,她从元家带来的,关系如同姐妹的小丫鬟画映为她挡下一刀,倒在她的怀里疼得整张小脸都扭曲了,很想留下一句遗言却说不出发不出一点声响,最后血染红了灵云阁的内院。
那次之后,元惜苓把慎予给了她,尽管慎予确实身手不凡,起到的作用也仅仅是每次行刺都化险为夷,心里的恐惧和阴影一直笼罩着灵云阁。
那段时间灯瑶的眼睛,一直浮着难以安抚的恐惧。
元窈也是害怕的,可是她不能比灯瑶害怕,她已经愧对画映,难以赎罪,不能再对不起灵云阁的任何人。
从此,昭蘅公主元窈变得蠢笨木讷,慢慢在宫中开始透明透明,阿谀奉承的人再也没有,受到的刁难也仅仅是他人语言上的轻蔑,足以招架,也不会伤及无辜。
所以元窈的野心到哪儿去了?
野心早在这孤立无援的宫中,被当作存活的筹码,和各方权利势力做了交换。
元窈嘴唇动了几次,却说不出一个字,心中所想的这些,是万万不能向他人吐出。
因为她是公主,在其位承其重,相比于那些战火中流离失所的百姓,她没有资格抱怨半个字。
最后元惜苓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罢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也早些去歇息吧,从明天开始便不用来侍疾,朕多给你一些时间好好想想,去吧。”
元窈也不再推脱,灭了书案上的灯烛,沉默着往东耳房走去。
这一夜注定睡不踏实,寅时伺候元惜苓更衣梳妆之后,元窈将试过温的汤药端到她面前。
元惜苓早已恢复了帝王的威严气概,那锋利的目光在元窈脸上停了一会儿,才接过药碗。
一饮而尽,一边将玉碗递回,一边低头用另一只手捏着帕子擦拭嘴角。
“多大的人了,随便发生点什么事情就睡不着觉,这些年的历练看来没一点长进。”
元窈愣了一瞬间,抬头正好可以看到元惜苓的镜台,透过铜镜,她看到自己的眼睛下一片乌青。
“回灵云阁后好好歇息吧。”
元惜苓要去上早朝,而元窈也应该回灵云阁了,灯瑶和慎予已经备好轿子在等她。
回去的路上元窈有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看见灯瑶在旁边,心疼地看着自己。
“灯瑶,我没事,没有生病,只是困了。”
一匹马忽然长啸着奔上前,马上的少年身手矫健,动作尚未看清,先听见锐器摩擦的声音,一支短箭偏移了原本的方向,擦着元窈的脸飞过。
侧后方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回头,看见灯瑶肩膀上插着一支同样的短箭。
慎予替挡下了几乎所有的短箭,唯一漏下的一支伤了元窈的脸,射中了灯瑶的肩膀。
轿子停下,元窈一步跨出轿子,扶住灯瑶。
“灯瑶,灯瑶你没事吧,来人,快叫太医,快去叫太医!”
看着灯瑶渐渐发白的嘴唇,她痛苦的小脸和画映渐渐重合,她的手开始打颤。
下人们全部忙开,几个人去叫太医,几个人在慎予的吩咐下,将放箭的嫌疑人押到轿前。
“公主饶命,小的绝非有意,是我家主子要试这个新武器,无意间射偏了方向,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饶命。”
元窈还未开口,被押来的两个下人就已经一片求饶开来。
将灯瑶交给下人照护以后,慎予抬起拿着一方干净帕子的手,小心地靠近元窈的脸。
脸颊一疼,元窈拧着眉不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有所波澜。
脸颊上有温热的液体被擦去,他将帕子收回时,上面已经是殷红一片。
这样的举动算是逾矩了,但元窈现在一身戾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人活剥,而慎予的肃杀之气更是让人不寒而栗,这样的两个人即使有了如此的举动,也让人不敢往暧昧的方向想。
“你们的主子是谁?”
俯视着这两个在下面抖成筛子的两个奴才,仅仅是两个下人,而且不是放箭的人,杀他们只能算作泄愤,可拿无辜的人泄愤,对元窈没有意义。
两个人抖抖嗖嗖老半天,低着头相互看了又看。
“大胆,昭蘅公主殿下问你们话,你们的舌头如果不是拿来回话的,那便割了。”
慎予抱剑在胸,朝下人使了个眼色,两把匕首便唰的一声被抽出来。
跪着的两个人抖得更厉害,一边磕头一边老老实实地招供。
“是……是济王殿下……”
济王……
元窈冷笑着点点头。
她的好皇兄,好哥哥,元瑞。
一顶轿子从对面慢悠悠地靠近,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已经从老远传来。
“这不是本王的好皇妹吗?今日兴致这么好,要不要和皇兄一起去玩一个新玩意儿。”
轿子上的元瑞,手里把玩着一柄箭弩,上面安置的短箭和刚才的暗器一模一样。
“这可是军器局新研究出来的,杀伤力比之前的高上好几成,能在千里之外轻松取人性命。”
他最后一句话语气古怪,还开玩笑一般地将箭头对准元窈。
几乎是同一时间,慎予向前一步,挡在元窈面前。他的身形高大,将她挡得结结实实,此时如果有万箭齐发,她想她也不会受到分毫伤害。
“二哥哥,窈儿今日遇到暗害,有歹人朝我射了十余支和你手上一模一样的短箭,我现在要去母后那里,请母后彻查此事,这次伤了我事小,就怕不将其捉拿,有一天会对母后起歹心。”
元瑞自以为豪爽,其实十分做作地大笑起来:“妹妹,哪里有什么刺客啊,是二哥刚才在常盛宫测试这箭弩,应该是有几支箭不小心飞出宫外,吓到妹妹了。”
“可不只是吓到我,哥哥的箭还伤了我的人,射中了我的贴身女使。”
元瑞满不在乎:“一个女使而已,哥哥赔给妹妹就是了,去本王那里随便挑,本王那里无论是相貌好的还是手脚麻利的都有,总有一个比之前那个好。”
元窈轻拍了一下慎予的肩膀,他往旁边移开一步,距离仍然很近,只要元瑞有任何异常举动,他能在几乎同一瞬间将她护身后。
“二哥的心意窈儿领了,灯瑶的伤静养还是能好的,女使就不用赔了。”
本来脑袋晕乎乎的,又被灯瑶的伤刺激了一下,一样头疼得厉害。如今抓不到元瑞的把柄,把事情捅大也顶多是罚元瑞抄书,这种不痛不痒的惩罚不能解她心头之恨,还是回去从长计议。
“妹妹也别先急着走,本王前几日出宫参加宴会,遇到了舅父舅母,让本王带他们向妹妹问好。”
“窈儿也很挂念舅父舅母,若是空闲,定会前去拜访。”元窈一边敷衍着,一边抬手,让慎予扶她上轿。
“舅父舅母还说了,希望妹妹要牢记自己要做的事情,尽快行动,此事已不宜再拖延了。”
元窈没有回答,只是回以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走吧,回灵云阁。”
起轿后,慎予牵着马走在之前的位置,不同的是这次紧紧贴着轿子。用一人一马将两人的轿子牢牢隔开。
擦肩而过时,元窈给了元瑞一个挑衅般的笑。
在元家人特别是元瑞心里,事情一定会按照他们所计划的那样,牺牲掉作为棋子的元窈,得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局。
计划跨时之长,连元窈本人都差点彻底默认妥协。
幸好清醒得不算太晚。
今后,弈棋的棋手要换人了。
慎予也在看他,可是看不到他的表情。
走远后,一样靠在轿子上,单手撑头,仔细打量起身边的慎予。
不得不说,慎予长得挺好看,身形颀长。看起来清瘦却并不单薄,将她护在身后时,就像一堵结实的墙,相貌也是毫不逊色那些被呵护至极的皇子或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男宠,生得剑眉星目,之前一直戴着面罩,只是觉得这双杏眼虽然很少直视她,但是藏不住的好看,现在脱下面罩,才发现这双眼睛并非这张脸最出彩的地方。
“刚才你也看到了,济王和我是注定不能和平,此人阴险至极,今天的事应该并不是想要我性命,只是想给我个提醒,下次可就未必了,作为我的侍卫,心里可有害怕?”
慎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卑职从跟了公主的那一天开始,公主的性命在卑职的性命之上,公主的安危在卑职的安危之前,若非卑职死于歹人刀下,定不让公主受到丝毫伤害。”
说着他的睫毛颤了颤,语气变得自责起来:“今日是卑职疏忽,让公主伤了容貌,让灯瑶姑娘受伤,请公主责罚。”
慎予跟了元窈多年,关系一直不冷不热,更像是临时雇来的保镖。元窈一直以为他是一心效忠母后这个旧主,所以和她不亲,没想到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面之下,还有一颗这样的忠心。
“行吧,就罚你在灯瑶伤好之前,不仅要当好本公主的侍卫,还要代理灯瑶的事务,而且要干得和灯瑶一样好。”
慎予低头做了一个拱手礼:“卑职明白。”
语气还是不卑不亢,不冷不热,可元窈分明看见,他的嘴角有向上勾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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