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烟火绚丽多彩，在一片人声盈盈中璨然绽放，照彻夜幕，也映照着沉浸于喜庆灯会的熙攘人群。
与此同时，不同于平民百姓之乐，背山面水的某处富贵宅园中，也是充斥着阵阵欢笑声，里间曲水流觞，觥筹交错。月色朦胧氤氲，倾洒而下，让这些人脸上的各式神情真假难辨。
自乾朝起，每逢上元之夜，帝后二人会携文武百官一同登上城楼观赏民间灯会，传达与民同乐之心。
而景瑞帝登基以来，这个习俗便被逐渐搁置，一来是皇后殿下凤体抱恙，不宜登高吹风，需要静养，二来是景瑞帝仁孝声名在外，认为上元佳节最宜祭拜神佛，这位陛下选择独自一人在上元夜为武帝祈福。
逢此佳节，又无需伴随圣驾，一些大臣自然也喜欢自己找乐趣，聚在一起把酒言欢，好不快活。
这些大臣们左拥右抱着美娇娥，本是寻欢作乐的欢愉之夜，却因一个矜贵身影的出现猝然僵在原地，管弦声停，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
大将军陆羡之。
懵了一圈后才缓缓发现陆羡之身旁的崔琅。
崔小公子风流不羁，来此他们倒是不惊讶，但没想到崔小公子竟然把大将军也带过来了。
崔琅折扇轻摇，看向陆旻，笑吟吟打破沉寂，“大将军，看样子诸君都不大乐意你来此处呢。”
崔小公子简直是口出狂言惯了，张嘴就来，此等话语丝毫不顾及他们其他人的死活。
他们纵然心里介意，明面上也不敢啊！崔琅怎能就这样直言说出？
陆旻浅笑，目光平静无波，“是羡之扰了诸位雅兴。”
这宅园的主人大司农徐轩连忙率先起身，弯腰作揖，“大将军此言真是折煞下官，大将军能来此，我等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叨扰，方才一时缄默未起身相迎，亦是大喜过望所至。”
言毕又将主位让出，并让人收拾出一旁的座位给崔琅。
陆旻微笑颔首，与崔琅一同入座。
众官员起身见礼后，手也纷纷僵住，不敢再去搂身侧的美娇娥，都说大将军不近女色，那想必也看不惯他们这般行为举止的。
崔琅将这些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憋着笑道：“见各位大人身畔都有美人相伴，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众人见此争先恐后为崔小公子推荐美人，与此同时提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一些，险些忘了崔小公子在风流方面比起他们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大将军与崔小公子交好，必然对这些事也是见怪不怪。况且，好色是男人的天性，大将军身为男人，纵然自己没多大兴致，也应该能理解他们。
大将军容颜冠世，不近女色兴许只是因为还未遇到合心意的，若是哪名女子能有其母兰倾夫人的倾城之姿，就算清心寡欲如大将军之人，大抵也很难不心动吧。
陆旻对众官员的探究目光不为所动，神色慵懒惬意目视前方景色，似乎真的只是来此欣赏歌舞。
徐轩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对正不知所措的舞女琴师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继续。
-
宁予安跟着沈苑来到了她今夜原本就打算来的地方。
马车停下，沈苑的随从走上前去与守在门口的小厮交谈了几句，小厮脸色变化，瞅了一眼马车，看样子对二殿下的到来很是惊愕。
也不过是愣怔须臾，反应过来急忙行礼，恭恭敬敬将沈苑迎了进去。
宁予安盯着那宅园大门若有所思一会，最终选择悄悄潜入。
说起来，大司农徐轩坐拥偌大宅园，将一众官员聚在一处把酒言欢，如此这般行事，倒是颇有常州范鉴之风。
徐轩没什么戒心，也不认为有人会来他的私园闹事，故而园中都是些普通奴婢，并未安插一些武艺高强耳聪目明的高手。
侍女们手中端着美味珍馐，穿过回环曲折的石子路，往正在举办宴饮的竹林行去。
若是今夜没有沈苑，宁予安或许还能以御史中丞这一身份去会一会他们，而如今看来有些行不通。
宁予安坐在屋檐上浅浅思量片刻，忽闻檐下两女子交谈声，其中一位小姑娘说话带着些许哭腔，称另一名为白芷的姑娘手受了很严重的伤，实在弹不了琵琶，能不能找人替代，左右她们都会佩戴面纱，旁人认不出来。当然，这般请求均被那掌事姑娘无情拒绝。
“今夜来了贵客，主人格外重视，是一点差错都不能出的，平日里在一起练曲的就是你们几个人，突然换人像什么话，如今她不过就是手受伤了而已，就算是天大的事，她也须忍着。”
……
宁予安听着二人言语，目光被小姑娘穿着的那双绣鞋吸引了去，鞋底略微磨损，沾着不少泥土，其中，还夹带着梅花花瓣。
这宅园中，唯有靠近梅花林的那处围墙修建地较为低矮，可以攀爬出去。
小姑娘垂头丧气回到屋中，正要换衣裙，却骤然被人捂住嘴巴。
一道似笑非笑的女子声音自她身后响起，“方才姑娘口中的那位白芷姑娘，怕不是手受伤了，而是趁着上元夜人多眼杂，跑了吧。”
“据我所知，家奴私自外出，可是要被乱棍打死的。”
春若双眸瞪大，本就陷入因不知被谁钳制的恐慌中，在来人说出这么些话后，更是手脚冰凉。
感受到手底下的颤动，宁予安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分，将人家小姑娘吓到了，随即语气放缓，“姑娘不必害怕，我绝不会将此事透露半分，亦不会伤害你。”
宁予安将手放开，春若缓缓回头，眼底浮起惊艳之色的同时，也颤巍巍问：“你…你有何目的？”
-
今夜这筵席虽设在林间水滨，并效仿文人雅士流觞而饮，但整这么一出也只能说是附庸风雅，并非真的要吟诗作对，畅叙幽情。
在陆旻还没有到来之前，不少官员就早已喝得醉醺醺，酒壮人胆，这让他们言行举止比平日嚣张不少，今夜先是一个劲地为陆旻推荐美人，妄图与大将军联姻，而后又口不择言将陆旻与当今陛下的诸位皇子相较。
更有甚者嚣张直言道：“陛下从前对立储之事百般推诿，要我说，若大将军是皇子，储君之位定然不至于空悬这么多年……”
竹影婆娑，那人话音刚落，便见沈苑在小厮的带领下穿过月洞门缓步入内。
说那句话的人是左冯翊公孙修，此人就算没有醉酒也是说话较为肆意，因此他见到沈苑，仍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沈苑表情淡淡，权当未曾听到，只平静越过那些人，去和陆旻相互见礼。
沈苑笑道：“今夜闲来无事，吾听闻大司农这处颇为热闹，遂想过来瞧瞧，不曾想羡之也在。”
陆旻莞尔，“殿下与羡之想到一处去了。”
徐轩只觉得自己今夜定是撞邪了，前脚刚来一个大将军，后脚二殿下又突然造访。
无奈之下，他干笑两声见礼后，命人整理好二殿下的坐席，状若无事发生般继续主持宴饮。
宁予安将琵琶抱在怀中，跟着乐伶们一同款款而入，为大司农精挑细选的绝色舞姬伴奏。
伴乐声起，舞姬莲步轻移，缓歌缦舞。
宁予安按照春若姑娘教她的弹奏技巧，轻拢慢捻混在乐伶中弹奏着，那日在椒房殿，皇后在她掌心写下一个“绾”字，是在告诉她，账册已被绾娘带出宫。绾娘是皇后的亲信，在皇后的谋划下，绾娘假死于两年前帝后前往京郊菩提寺路途中的一场大火，同样，景瑞帝也误以为账册已被烧毁。
但从那之后，皇后与绾娘就失去了联系，亦不知账册最终落入了何人手中。
宁予安从皇后口中得知此事后，暗中又见了田辞一面，询问有关内帑之事他是从何处得知。得到的答案是，田辞是在去年上元夜在大司农徐轩的私宅中被人提醒，至今仍然不知那人是谁，但他将那夜在场所有官员的名单拟了一份给宁予安。
今年上元夜，那份名单上的人除了田辞皆在场，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垂眸思索间，宁予安恍然觉得有一道熟悉的目光正肆无忌惮地落在自己身上。她心头霎时间浮起一丝直觉，堪堪抬首，隔着舞姬如水光波动的盈盈纱袖，恰好对上了陆旻那略显玩味的眼神。
就在这时，大司农徐轩轻击了一下掌，示意舞乐停下，脸上是难以掩盖的笑意，也看向宁予安，唤道：“过来。”
宁予安维持着镇定，抱着琵琶走了过去，屈膝行礼。
“摘下面纱，快来见过大将军。”徐轩摸了摸胡须接着说，本来是特意安排了几个绝色舞姬，没料到大将军竟然对角落里弹奏琵琶的乐伶起了兴致。
不过这都无碍，只要大将军是对他府上的人感兴趣就好。
徐轩仔细端详着眼前女子，隔着面纱都能让人隐隐窥探出仙姿玉骨之貌，纤腰楚楚，是个美人无疑。
也难怪能吸引到大将军的目光。
宁予安指骨泛白，她本以为徐轩今夜的贵客是二皇子沈苑，没想到是陆羡之。
他显然已经认出了她。
她的真容与她扮男装的模样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其他不太熟的官员或许还可以蒙混过去，但沈苑心细，她又如同他眼中钉，恐是难以糊弄。
徐轩又催促了一句，宁予安缓缓将手上移，而在她刚解开面纱系带时，一双温热的大掌却及时将她的手握住，并帮她将系带重新绑好。
陆旻垂眸凝视她低笑道：“半遮芙蓉面，才最为动人。”
徐轩笑容僵住，他方才一时激动，怎么就忘了，男人的占有欲是刻在骨子里的，他让大将军看上的美人当着这么多男人的面露真容，简直是冒犯。
宁予安目色迷离，她不明白陆羡之到底要做什么，先是故意将众人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看她陷入困境，现在又大发慈悲来装好人，如此这般，难道仅仅是为了戏耍她取乐吗？
还是说，为了他想要的答案，他要以这种方式逼她妥协，时时刻刻警告她，她有把柄捏在他手上。
陆旻坦然与她对视，像是从她微澜的眸光中读懂了她心中所想，良久，轻轻地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喟叹。而后毫不避讳地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的座位上，问：“可会斟酒？”
全场的目光尽数落在她与陆羡之身上，或审视，或惊讶，徐轩则是生怕她不能得大将军欢心。
宁予安垂下眼睫，默不作声给陆旻倒了一杯酒，递到他唇边。
陆旻只瞧了一眼杯中酒液，蓦地用力扣住她的手腕，酒水随之摇晃，洒落在二人身上，染湿衣物。
徐轩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暗叹大将军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个笨手笨脚的。
陆旻依旧笑意柔和，没有要怪罪的意思，轻描淡写问她，“不小心洒了，这该如何是好？”
他是故意的。
宁予安强压着情绪，笑着反问：“大将军以为呢？”
未等陆旻开口，徐轩就急急忙忙抢着道：“大将军恕罪，下官这就吩咐几个手脚伶俐的侍女，为大将军准备换洗衣物，伺候大将军……”
陆旻抬手打断，眼神未从宁予安身上挪开半分，只道：“不必，既是谁做错了事，便理应由谁负责。”
看样子，大将军并没有要惩处这名琵琶女，反而仍旧保持着兴致。
徐轩心中窃喜，笑容又开始在脸上慢慢堆积起来，“大将军所言甚是，”又看向宁予安，“既如此，还不赶紧带大将军前去更衣。”
“是。”宁予安低声回道，整个人有些木然。
这种不知对方究竟要做什么的感觉给她带来深深的恐惧。
……
觑见沈苑看着二人离去的神情复杂，一直在与美人说笑醉酒的崔琅才伸展双臂起身，从陆旻方才所在位置的案桌拎起那壶才倒出一杯的酒壶，走到沈苑面前，拿了两个空杯盏倒酒。
崔琅挑眉笑道：“殿下，同饮一杯否？”
沈苑思绪收回，微微颔首接过酒杯，本想浅抿一口稍稍应付一下，眸色却在酒香漫入鼻息时突变，“这酒……”
崔琅佯装不解，“这酒怎么了？”
徐轩看着沈苑此刻拧起的眉头意识到不对劲，试探性问：“殿下？”
沈苑默然片刻，再三纠结之后还是说了出来，“这酒，可能被下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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