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月上中天,夜风萧索轻撩纱袖,多名侍女提灯走在前面引路,宁予安则扶着“醉酒”的陆旻走在后边。
一路相对无言,侍女们将二人带至一处靠近湖泊,精心布置过的幽静院落前,打开院门穿过小径,待两人进入屋内,雕花木门随即被缓缓关上。
鎏金香炉暖烟流淌,屋内刺绣织锦屏风后水气氤氲,还有摆放在浴池旁的轻薄纱裙,遮眼红绸,金色铃铛,通透玉箫等物件,给整个屋子添了一层朦胧旖旎。
陆旻面对着她张开双臂,话语戏谑,“伺候本将军更衣。”
宁予安冷冷勾了勾唇角,拔出腰间软剑直指他的心脏处,“我倒是觉得,伺候大将军上路更好。”
“不过就是十余日未见,就对昔日好友拔剑相向,是不是不太好。”陆旻双指夹住剑锋,轻轻往一旁移开,并朝她走近几步。
宁予安自知技不如人,硬碰硬也不是这位战神大将军的对手,索性把剑放下,方才那举动,只是为了试探陆羡之的态度而已。
她看向他的目光仍然透着十足的警惕。
陆旻淡淡瞧了一眼她握着凌云剑的手,评价道:“看来是越用越顺手了。”
宁予安将剑收回,话调冷冷,“大将军都知道了什么,今夜如此费尽心机要置我于死地。”
陆旻微微蹙眉,好似对她这话十分不解,“御史中丞说话可要凭良心,我可是从来都舍不得你死。”
话语间,宁予安已被他逼退至背靠屏风,裹挟着湿热的水雾笼罩着二人,若即若离,她慢慢将手再次移至剑柄处。
感受到她的动作,陆旻那墨色的眸子更是幽深,轻叹道:“你是料定我对你起了杀心,即使如此,也丝毫不愿意妥协。”
“陆羡之,你要我妥协什么呢?”宁予安眸色沉然,面纱下的唇角弯起嘲弄弧度,“我本以为大将军在意的只是结果,却不曾想连过程都要多加干涉。”
“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却不杀我,还隐隐帮我,无非是因为,我对你有用,仅此而已。可是现在,大将军似乎已经不需要我了。”
“需要的,”陆旻扣住她抚上剑柄的手,附在她耳边半真半假说道:“只要你听话,我就需要。”
话音落下不多时,院落中传来训练有素的铁甲刀剑声。
徐轩忧虑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大将军,大将军没事吧……”
宁予安眼睫颤动,难以置信地抬眸看向陆旻,此人心计远比她想象得还要深,恐怖如斯。
她声音有些不稳,“你做了什么?”
陆旻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她的反应,不紧不慢道:“今夜有人与沈钰合谋意图将你这位心腹大患除去,张沿之死是他们计划中的必要一环,而你似乎对张沿的死因不甚在意,尽数交由你的太子殿下去处理,自己却孤身一人来此。”
“如此这般安排,是否太过自信了些?觉得没人能察觉你请旨来蓝田县是为掩人耳目,真实目的是暗查内帑账册如今流落谁手。”
被他一语戳破,宁予安倒是笑了笑,“所以,你一直在派人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不仅仅是我,”陆旻语气未变,陈述事实,“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自己时时刻刻都被各方势力监视着,其中有一方,是当今帝王,而一直奉皇命监视你的,是督吏府。”
弦外之音再清楚不过,他在说沈苑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所作所为。
“这一点我自然是明白的,”宁予安眸中蕴起一抹凉意,笃定道:“可我更明白,这些事情若无大将军插手,沈苑不会那么顺利。”
“我猜大将军现在还未让沈苑知晓我在查内帑丢失账册一事,否则也不会站在这里与我说话。”
“陆羡之,你想要什么,或者说,你想与我谈什么条件?”
她一字一句地认真说着,吸引眼前人注意力,没被陆旻扣住的另一只手探入了后腰悬挂着的锦囊。
-
屋外的徐轩虽是焦急万分,但不清楚屋中情况,他也不敢贸然带人闯进去。于是又提起嗓子喊了一句,“大将军……”
见那间屋子中依旧没有传出任何回应,沈苑却是按捺不住,直觉告诉他,弹奏琵琶那乐伶所戴面纱之下,绝对藏着秘密。
徐轩等人利益熏心,容易被冲昏头脑。可沈苑清楚,陆羡之不是会被美色迷惑之人,那名乐伶,定是与陆羡之相熟之人。
会是谁呢?
沈苑微眯起眼紧盯着那间屋子,拿在手中的佩剑已经半出鞘,蓄势待发。
此时此刻唯一牵制沈苑的,是对陆羡之心思难测的茫然,此人适才在筵席上一系列过于明显的举动,似乎是有意让他窥见那个秘密。这也让沈苑深思,会不会在除他猜想之外,还隐藏着更深的圈套……
沈苑仔细在脑海中回忆着那名乐伶的半遮模样,身形,都莫名其妙给他一种熟悉感,尤其是露出的那双眼睛。越思索越觉不对,猛然间,一个大胆的猜测就此闪现,并不断放大,定格。
他嘴角随即勾出冷笑,为自己寻了一个理由,无论如何,酒中含毒一事既是由他揭露,那便也应由他将那可疑嫌犯抓住,审问,甚至是当场斩杀。
这一切都无可厚非。
“传吾命令,”沈苑将剑彻底拔出,举起喊话,“为护大将军安危,待吾数三下,若那刺客还不素手就擒……”
“不用数了。”
屋舍的精致木门自里间被一脚踹开,众人看向那毫无慌乱的声音来源,只见大将军双手被红绸带束缚住,脖颈上架着一把锋利且折射出寒光的长剑。
而挟制大将军之人,就是那名疑似给大将军酒中下毒的乐伶,这事要是传出去,不但有损大将军威名,更于国威不利。
这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战神将军陆羡之于大祁而言,犹如东海定海神针,昆仑擎天八柱。
今夜,竟沦落至被女贼俘虏,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似沈苑还能维持淡定,目光夹杂浓重审视,徐轩吓到七魂八魄都要飞出体内了。
大将军若是在他的私宅出了事,或者说在此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陛下都非得先扒了他的皮再挫骨扬灰不可。
“让开一条道。”宁予安看着沈苑说道。
“让让让……你手上的剑小心点,不要乱晃,仔细别伤着大将军!”徐轩双手颤抖,急急忙忙指挥侍卫们放下手中刀刃。
沈苑面不改色,对宁予安的威胁无动于衷,兀自接过身边亲信递过来的弓箭,搭箭扣弦拉弓一气呵成,箭头直直对准宁予安的眉心。
“二殿下,二殿下这是要做什么?殿下这般自作主张行事,置大将军的安危于何地啊?!”
徐轩走上前拦住,慌乱中声音也不由自主大了一些。
如若不是自幼忍辱负重惯了,沈苑这一箭怕不是对着徐轩就先射了出去。
他好歹是皇子,天潢贵胄,徐轩纵然位列九卿,终究是臣,有什么资格对他大呼小叫,颐指气使。
凭什么,在他父皇心里,在朝臣心里,甚至是在所有人心里,沈睿比他重要,陆羡之也比他重要……
难道就因他生母出生卑微,他就合该被人这般看轻?
沈苑面容逐渐布上阴森,将强弓直接拉满,冷冷吐字。
“让开。”
瞧陆羡之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哪像是被挟制的。况且,陆羡之自幼便是天赋异禀的习武奇才,即使抛却智谋单论武力,这世上也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徐轩气得跺脚,“殿下!”
从前储位未定,沈苑对这些父皇看重的臣子还会多有忌惮,甚至蓄意讨好,可自从沈睿被立为皇太子后,他已看清了这些人的嘴脸,一个个都是见风使舵,背信弃义之人。
他父皇的制衡之术一向如此,除了重用荀濯、萧桓那类有才贤士外,还有一类,便是如徐轩这种利益至上且贪生怕死的鼠辈,觉得越是能看清其所求的重利之人,才越“纯良”,越容易拿捏。
可这也须有权力才能拿捏,这种人只会为能给他们利益的掌权者效命,他先前竟然妄图拉拢他们与自己这一无所有的皇子为伍,当真是笑话。
思及此,他缓缓放开了扣弦的手。
箭矢以划裂空气之势离弦,朝目标径直射去。
徐轩向来敏觉,在意识到沈苑要松手的那一刻就倏地抱头蹲下,冷汗浸湿层层衣料。
宁予安也有些诧异,沈苑为了除掉她还真是丧心病狂,他就不怕她直接拿陆羡之当人肉盾牌?
在那箭矢离二人只有一寸距离之际,宁予安看准时机扬起手腕扭转剑锋,那利箭转瞬之间被一分为二,摔落在地。
陆旻见此低笑一声,“怎么不把我当盾牌呢?不会是舍不得吧。”
宁予安恶狠狠瞪他一眼,将凌云剑重新靠近他的脖颈,玄色外袍衣襟处的昂贵衣料被稍稍划出一道口子,以示警告。她语气不善回怼,“第一箭就拿大将军来挡未免有些大材小用,待会自然是要有劳大将军舍己为人的。”
她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陆羡之到底有没有中软骨散,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他没有动作,只是算准了她会动手而已。
徐轩五指遮眼,颤抖着慢慢转过身,隔着手指缝隙看到陆旻安然无恙后,他整个人瘫坐在地,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岂不料沈苑并不死心,自己又抽出三支利箭先且不论,还如同丧失理智般发令道:“弓箭手准备!”
徐轩瞪大双目站起身,忍不住破口指责:“二殿下难道真是疯了不成?刚才那一箭还可以让人姑且认为殿下是出于对自身箭术的自信。但殿下现在让人同时百箭齐发,分明就是要连大将军一起射杀!”
沈苑对徐轩的话置若罔闻,与陆旻对上视线,目光一挑冷静道:“羡之不会有事。”
说罢不欲再过多解释,再次将弓拉开。
至于其他人,除了沈苑自己带来的十几个贴身护卫,其他人没有徐轩命令是断然不会动手的,何况二殿下要他们箭头所指的方向,是大将军所在。
但是这次还未等沈苑将箭矢射出,眼前便升起一阵白色烟雾,让人无法分辨周遭景象,待烟雾散去后,那女刺客已带着大将军消失不见。
沈苑脸色铁青,怒视着有动静的那条林间小路,“追!”
侍卫们有些茫然无措,纷纷看向大司农。
徐轩也被眼前的情况整得还在愣神中,拍了拍脑袋迫使自己回归现实,表面附和沈苑喊道:“追,自然要追!”
顺便补充一句,“但一切都要以大将军安危为主,切记刀剑无眼,千万不可误伤大将军。”
“愚不可及。”沈苑斜乜徐轩一眼,恨铁不成钢。随后边走边吩咐跟在身侧的亲信,“去调动督吏府的人手,不必惊动荀陌公子。”
“是。”
-
待脚步声渐行渐远,这一僻静院落后方的深湖中,宁予安看着陆旻紧闭的双眸以及有些发白的唇色神情微凝。
他,这是惧水么?
宁予安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朝他鼻息处探去。
原来他不会在水中憋气,而且,看这样子也不像是伪装。
那她方才拉着他跳下湖水之时,他为何一点都不反抗,即使中了软骨散,轻微的反抗还是可以的。
这个认知让宁予安顿觉不可思议,百感交集。
他今夜蓄意坑害于她,甚至是想要她死在沈苑等人的手里。
他不仁,那她是否也可以不义。这般想着,原本伸出去探他鼻息的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下移动到那脖颈处,颈脉跳动在渐渐微弱。
仿佛此刻他的性命,就在她的一念之间。
宁予安感受着那快要消失的跳动,心中无端涌起一阵苦涩,扶住陆旻的双肩带着他游离湖水。
“陆羡之。”
宁予安将人带上岸,双手交叠按压着他的胸口,低唤了他一声,不料这人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他到底有没有溺水?宁予安轻轻皱眉,十分怀疑这个问题。
两人现在都衣衫尽湿,发丝上挂着水珠,初春夜风寒凉,宁予安却恍若没有知觉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陆旻的面容沉思良久。
他今夜在此设彀藏阄,有意让沈苑疑心她的身份,难道就仅仅只是为了逼迫她说出内帑账册下落吗?
沈苑他们发觉不对劲很快就会返回来,她不能在此久待。
至于陆羡之,事到如今他显然就不再想留她性命,如今她还知晓了他的弱点,待他醒后,恐怕会直接杀了她。
为今之计,若要博得一线生机,要么就让陆羡之不再醒来,要么,她接着赌,去赌那个答案。
不过,其实这两种做法所获生机都很渺茫罢了。
而人心之所以被称为世上最难懂之物,在于它总是复杂多变。既然从一开始就是赌局,那就赌到底好了,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她这么想着,也摘下了面纱,缓缓俯下身去,吻上了那薄凉的双唇,往他口中送气。
许是她一时思绪纷杂,没有注意到在她俯下身的那一刻,依偎在她裙摆处的五指带着警惕意味地动了动。
也是初次做这样的事情,她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渐渐的,对方的呼吸确实慢慢恢复了正常,清缓匀净。
宁予安对此无悲无喜,麻木怔然,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再次探了探陆旻的呼吸后,她面无表情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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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苑是意识到自己可能中计之后,带着人即速返回,毫无意外地这次是真让人给逃了。他暗恨自己一时情急只让人搜查了这个院落,却忘了院落后的那一大片静水湖。
同时也越来越猜不透陆羡之究竟想做什么,凭他的本事不可能挣脱不了一个女子的束缚,可是他却没有。
沈苑今夜根本不是因为什么闲来无事才来大司农的筵席,而是因为他知晓宁予安最近一直在调查这两年来过此处的各位官员,他来此不过是想瞧瞧让宁予安费尽心思查探的地方,隐藏了什么玄机。
只是没想到宁予安今夜非但没有被张沿之死困住脚步,反而还是来了,还是以那样的身份。
而他自然不是靠几分相似的直觉就敢武断那乐伶是宁予安,他能确定,完全是因为陆羡之。
想到此,沈苑嘴角的冷笑弧度更甚,宁予安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本就是死罪,但他父皇那边,君心难测,又有沈睿荀濯那么些人插手,他不敢保证不会出意外。
所以,宁予安还是直接死在他手里为好。他可不知道那是御史中丞,他只是杀了一个意图谋害大将军的女刺客。
这院落附近只有三条路,另外两条都是通往密林的小路,他皆已查探过,并无踪迹,那么就还剩下一条。
沈苑目视着那一条杂草丛生,仿佛是抵达深渊的泥泞路,眼中夹杂疑虑。
总不至于妄图绝境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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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蔽月,星辉零碎,浅浅铺洒下一些亮光。
宁予安孤身抱膝坐在悬崖边缘,静静凝视着深不可测的崖底,眼神中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从徐轩的私人宅园一路走到这里,原本湿漉漉的衣裙早已风干。
感受到有脚步声靠近,她回头看向来人,没有太多的惊讶,也没有什么话想说。
陆旻行至她身前半蹲下,解下自己的披风罩住她单薄的身子,眸光深邃而复杂,少了几分淡漠,多了几分不解,看向她时好似在探究一个谜底。
刚解下的披风还带着他的体温,是温热的,但宁予安并没有什么知觉。
这般目光交汇,终是她先败下阵来,浅笑道:“原来是大将军,我还以为是二殿下呢。”
陆旻唇角轻扯,“怎么,你是想要当着沈苑的面跳下悬崖?”
宁予安只觉好笑,“不然呢,这是大将军赠予我的绝路,容不得我过多选择。”
陆旻没有理会她这含着十足嘲讽意味的话语,转而问道:“明明有机会杀了我,为何不杀?”
宁予安微微仰头凝视他,反问:“那我没有杀你,你也可以不杀我么?”
“可以。”在她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他便直接回答,神情隐隐透着认真。
陆旻如此直接了当的答复,却证实了宁予安的猜测,她双眸中的嘲弄之色更显,“所以,你刚才溺水之状都是装的,你只是为了试探我。如果我刚才真的敢对你下手,只怕现在早已到了阴曹地府。”
陆旻没有否认,眸中似有深意流露,“你知不知道人如果看事情太通透的话,会活得很辛苦。”
“大将军自己何尝不是通透之人,现在又以何种立场来劝导我呢?”
宁予安站起身,将披风解下还给陆旻,看向远处灼灼火光,抽出软剑重新指向陆旻,“大将军既然来了,索性好人做到底,再配合我一下。”
陆旻轻笑摇头,无视正指向他心口处的利剑,依着她的目光缓缓站起,待可以看见那群模糊人影之时,他笑意敛起,伸出长臂揽住她的腰一跃往崖底而去。
而沈苑一群人赶到时只刚好依稀看见那最后随风扬起的衣袂。
“此女真是好生歹毒,”徐轩涕泪纵流,“自己活不了,竟带着大将军一起跳下悬崖,我活了一把年纪,还没听说过有谁从这万丈高的不栖峰掉下去还能活命的,不对,应该是是连全尸都保不住……这若是被陛下知晓,我等都要给大将军陪葬,焉能活命啊……”
沈苑的脚步也不可避免地踉跄了几分,他知道,这不栖峰确实是可以将人摔至粉身碎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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