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报——”
几日后，数匹快马一路疾驰，进城后在殷塘官署前停下，斥候兵匆忙自马上跃下，步履飞快直奔府衙内。
“禀将军，陆旻亲自率领兵马二十万前来攻打邑阳，二十万大军现共分为三路，陆旻领军八万为首，秦渊领军七万，大将军府长史闻人筠领军五万，其中陆旻所领主兵力已在浮丘入驻。”
掾属何永听了皱眉道：“秦渊一个毛头小子倒不足为惧，但那闻人筠以前可是昌乐侯的得力帮手，素有‘智囊’之称，此人可谓老奸巨猾。”
他上前一步看着斥候问：“这其余两路军队各自是往何方向去？”
斥候答道：“秦渊在前，闻人筠在后，都走的是南阳直道。”
何永一手背至身后，一手捋了一把胡须，眯眼思索，“邑阳郡西面临海，东面是淄连山脉，皆自成天险，若是不到十万兵力从这两方进攻，与送人头无异。而今他们皆走南阳直道，也就是淄连山脉东侧，许是想两方人马合力攻下淄连，亦或是意图绕道从北侧图周城找突破口？”
“总不至于敢让一方强硬进攻淄连。”
沈钰双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发话道：“盯紧他们的动静，再探，再报！”
“是。”
斥候兵领命告退。
-
正午时分，日光在池塘水面铺了一层金黄潋滟，也如轻纱般缭绕着立于临水游廊上的人。
一翩翩公子双臂交叉环于胸前，背靠廊柱盯着还在大堂中议事的那几人。
身后猝不及防地响起少年的调笑话语，“其实大将军并不介意宁大人进去听的。”
宁予安回头看了一眼易康，无奈叹气，“倒也不必。”
她现在一见到陆旻就浑身不自在，怕他又突然发疯以那种方式报复她。
回想那日事后她生气质问他为何亲她，那人竟厚颜无耻说了四个字——礼尚往来。
她目视着小池塘问道：“对了，沈钰的妻女和妾侍们都怎么样了？”
易康如实道：“下了诏狱。”
宁予安静默良久，而后笑了笑，话语透着悲凉，“这世上，似乎绝大多数女子的命运生来便不由己。”
“家世好的，会被父兄为了家族利益用来政治联姻，家世不好又生得貌美的，会被权贵看上抢夺，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这些女子最终困于后宅，只能靠讨好夫君与生育子嗣求得倚仗。如今她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替抛弃她们的男人承担惨重的后果。世间事，真的有道理可言么？”
十七岁的少年听了这话也觉莫名惆怅，“是啊，别说枕边人，那沈钰甚至连亲生女儿都不要了。”
说完抬眼便见那高大身影正缓步而来，易康摸着后脑勺对来人微微一笑，默默退下，并清退余人。
感受到身边气息忽然诡异起来，宁予安压着心跳轻声唤道：“阿康？”
“叫谁呢？”
陆旻从背后将她收裹入怀，圈在她腰间的力道紧了紧以示惩戒，“随随便便就叫别人叫得这么亲热？嗯？”
“何为亲热？这顶多称为亲切，再说了，你不也是这样唤他的，”宁予安汗颜，耐着性子解释：“人家易康才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我们在他面前，就跟长辈差不多。”
许是被某几个字愉悦，陆旻语气也轻柔起来，“有道理。”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他握住她的手倏然问道。
宁予安不明所以，但还是诚实回答道：“十二月初一。”
也才刚满十八岁两个月。
陆旻回想了一下去年那日，他与她在街上碰面，寒暄了几句。
“去岁生辰都做了什么？”
他莫名想要了解。
“我不过生辰。”
她淡淡回道。
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
“八岁之前也不过？”他又问。
“与你何干？”
宁予安掰开他的手回过身，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他突然问起她的生辰，该不会是他自己的生辰要到了，旁敲侧击提点她准备大礼吧。
她清了清嗓子试探性问：“大将军的生辰又是什么时候？”
“八月十五。”
陆旻莞尔，看着她轻声道：“说起来，我也已经多年不过生辰，你我还真是有缘。”
他与她有缘这几个字当真是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宁予安勉强笑笑。
其实这几日偶然瞥见他眼中那些似有若无的情意，她也会忍不住想，若真能让陆羡之成为她的裙下之臣，那所有的问题皆可迎刃而解。
毕竟，怎样的利用都是利用。
让他真心实意地愿为她所用，方为上上之策。
蓦然想起，母亲从前就很敬佩前朝一位摄政长公主，那位公主养了一府的面首驱策为己用，从而操纵傀儡皇帝把持朝政。面首们个个生得俊俏，又有才华，还都对公主死心塌地，说一不二。
实乃表率啊…
“记住了吗？”
很快，她就被那熟悉的声音扯回现实，简直是疯了才敢有那大胆的想法。
妄想陆羡之动真心爱上她，多少有些不知死活了……
见她眸光颤动只注视着他不说话，陆旻觉得新奇，又重复问道：“可有记住我的生辰？”
她头点如捣蒜，“嗯嗯，记住了。”
陆旻淡淡一笑，“适才在想什么？回过神来如此慌乱。”
“我…想你。”
她轻眨眼睛道，不算是撒谎。
陆旻笑意更深，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小骗子。”
宁予安不是很受得了他总是动不动就抱她，于是半哄着他说道：“大将军还未用午膳，先去吃饭吧。”
“好啊。”
陆旻理所当然地牵过她的手，一同往屋内走去。
宁予安神情怔然。
等等，她没说要陪他一起吃吧？
……
午膳过后，宁予安跟随陆旻来到山峦起伏的沙盘地形图前，她看了一眼那几个插上旗帜的地点，单手支着下巴说道：“看这布局，你是让秦渊那七万兵马又分成了两路，一路分布扩散藏好伺机而动，另一路则是与闻人筠分别驻扎在图周城北侧与东北侧，是想形成掎角之势？”
见陆旻点头，她微微皱眉道：“可这也需要沈孜他们愿意出城主动与你打，先成为进攻那一方。否则就只能拼双方的耐力与持久，这般僵持着，别说整个邑阳，我觉得图周城没有两年都拿不下。”
陆旻笑言：“那就让他们出来，邑阳之地，本就只能巧取，不能硬夺。”
宁予安虚心求教，“大将军有何妙计？还有，你究竟是怎么让沈钰彻底动了反心的，他虽对沈怀稷特意让沈睿去查蓝田赈灾银案一事多有怨愤，但也还想着从中斡旋来着。沈钰是惜命之人，应当不会做完全没把握的事，突然就起兵谋反，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陆旻意味不明道：“你也说了，他不会做完全没把握之事，此番敢起兵，自然是有人给了他底气。”
这是先回答她第二个问题。
宁予安狐疑看他，“大将军，那人不会就是你吧。”
陆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若我说上元节那日让你被众人当作刺客一事，以及后来的一切，我亦是顺势而为，你是否会信？”
宁予安只静静看着他不说话，俨然一副不会相信之态。
陆旻自知她对那夜之事心中存有芥蒂，“我的确对沈钰沈苑二人的谋划早已知情，且故意利用沈苑对你的杀心引他在上元夜至徐轩的别院，但那酒中毒，不是我下的。”言及此，他顿了顿笑道：“而且，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算到你那日会扮作乐伶。我还以为你这般英勇无畏的性子，敢光明正大来。”
宁予安面露一丝羞赧，“那是何人下的毒，目的又是什么？”
“左冯翊，公孙修。”陆旻目光幽深几分，又缓缓启唇道：“至于下毒的目的，自然是杀人了。”
宁予安呢喃道：“左冯翊…”
杨通被调任洄州刺史后，接任他的人是公孙修，而公孙修在武帝时期曾担任兵曹，是太尉杨肆的属官。
想到这一层关系，她似乎明白了一些。
杨肆与当初焉狭岭之事，是脱不了干系的。做了坏事难免心虚，想必他对陆羡之也早就起了杀心。而且，陆羡之若死，无论是外敌还是叛臣，皆再无顾虑与忌惮，天下也随之必乱。
姜还是老的辣，此次选择上元夜在大司农徐轩的别院下毒杀陆旻，且所用之毒与沈钰沈苑毒杀张沿的一致，沈苑本人又在场，天时地利人和，利于公孙修这个不太起眼的人物撇清关系。也因此，更没人能联想到这位杨太尉了。
不过，最后这锅是她背的。
宁予安眼睫微颤，问他：“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杨肆想要杀你，多久了？”
陆旻没什么情绪道：“很久了，自我父亲死后，明枪暗箭，一直都有。”
宁予安“哦”了一声，面上虽神色不显，内心却汹涌澎湃。
原来他和杨肆之间，一直都在暗中争斗，难怪他之前有突然与她提及这位太尉，彼时她还没多想。
但，公孙修既然会随身携带毒药，那就是早就知晓陆旻和沈苑会一同出现。至于为何知晓，思来想去，陆羡之不还是那个始作俑者。
上元之夜，分明就是局中局中局。
她顿时有些气闷，“所以，沈钰的底气来自于知晓杨肆与你的矛盾，并且他还以为你那夜真的出事了，”说着又定定看向他质问道：“纵然后面的一切你是顺势而为，那你起初将我与沈苑同时引至徐轩别院又打的是什么坏主意，不要企图蒙混过关。”
陆旻轻笑了一下，语调散漫又无辜，“本来还以为你第一反应是会心疼我，看来终究是多想。”
宁予安被此人的脸皮之厚震惊到险些语无伦次，“那……那你确实未免想太多了…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心疼你啊。”
杨肆手中早就没有了兵权，又常年蛰居在府中，在旁人看来已经是半致仕。他可别说杨太尉落得如今这般境地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了，不逗你，”陆旻又伸手从身后抱住她，俯首与她脸颊相贴，缓声坦白道：“是我故意透露的消息，给他们这个机会，也是我图谋京兆常驻守备军兵权，借杨肆之手激沈钰谋反，为此，也顺便利用了你。”
宁予安很想把人推开，又担心打断他的话语，遂而一直忍着，听着。
她觉得，他好像抱她抱上瘾了。
他说：“杨肆城府极深，看起来什么都在乎，又什么都不在乎，以至于与他明里暗里斗了这么多年，我也尚未看清这个人。”
她愣了愣问道：“这世上还有大将军看不透的人？”
他低低笑道：“这是自然，你，我也是看不透的。譬如，你来之前提醒沈睿焉狭岭战败并非意外，意欲何为？”
审视的目光就在颊侧，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无处遁形，“我，当然是关心大将军。”
陆旻意味深长道：“是么？我还以为你是想让陛下多加提防我。好让我早日班师回朝呢。”
“看来这封禅大典，对你来说，十分重要。”
话语声停，便见她略微僵硬地转过脸来，一双明眸水光颤动，仿佛见到了可怖至极的东西。
可也就是这样的眼神，让他不由心软，不惜妥协退让。
“开个玩笑，别害怕。”他说道。
宁予安眼底幽芒闪过，随即表现心有余悸般点点头，见他神色淡淡又拿起几面小旗帜在沙盘图上依次插入。
她循着点位看过去，思索道：“邑阳六城，殷塘，临台，延昌，白池，图周，鸣台，其中这位于中心腹地的临台，是整个邑阳的大粮仓。”
“大将军是欲先对临台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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