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结慧从来不知道，原来法则天赋也会失灵。
在白悯生家里，“引导师”告诉她向哪个方向追抬棺队伍时她就猜到了抬棺队伍的目的地。
华宏岛。
抬棺队伍在往华宏岛去，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华宏岛在长明川市的地位一定非比寻常，她必须去探一探，而且要赶在抬棺队伍的前面。
下楼时，鬼使神差的，她选择用车代替法则天赋。而现在，她再想用法则天赋已经来不及了。
游动的、毒蛇一样的线条近在眼前，陈结慧心脏停搏，青筋爬满手背，她无数次发动法则天赋，就像她以前做的那样，可周围的场景却没有丝毫变化。
在棺材上重重叠叠、窸窣爬动的线条越来越近，近到连她鼻尖的绒毛都被触动。
“法则天赋没有失灵。”
熟悉的声音惊雷一般忽然出现，陈结慧受一大惊，不过这一惊她受得十分幸福心安。
引导师！是真的引导师！
与此同时，棺材上的线条停止扭动，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对异境师来说，最可怕的不是境里的威胁，而是境师自己对自己的怀疑。法则天赋伴随灵魂，质疑法则天赋就是在质疑自己，佟云陛得在这个危险的念头壮大之前掐灭它。
“你的瞬移距离不超过一百米，但怪物的浓雾覆盖整个长明川市，除非你能直接瞬移出长明川市，否则无论你怎么用法则天赋，都无法从当当前的困境里解脱出来。”
“别自乱阵脚。想想看，只要你进入浓雾，它想要杀死你就是易如反掌的事，大雾障目，一场车祸就能轻易杀死你，但是它没那么做。”
听到这里，陈结慧一愣，她回想起下山后的所有事情，似乎是引导师说的这样，似乎又不是这样，她感到一丝矛盾。
说怪物要杀她，那是理所当然，它一直在做这件事，无论在回城路上用浓雾迷惑她撞棺还是变成引导师的样子骗她，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要说怪物没有杀死她，也能说上来，就像引导师说的那样，只要一场交通事故就能杀死她，可是它没有，到底是为什么？
佟云陛看出她的疑惑，循循善诱道：“在回城的路上，它试图让你撞上棺材，被我拦了下来。然后它变成我的样子骗取你的信任，让你去追抬棺队，指明让你跟在棺材旁边，是吗？它在把你往棺材里引，棺材里有什么？”
陈结慧目光凝结，棺材里有什么？她当然知道，那东西还是她自己采集的。
“小山梅树汁。”
引导师的声音和缓续上她的心音。
“除了小山梅树汁，还有什么？记得小叶跟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陈结慧当然记得，甚至连小叶说那些话时厌恶的表情她都记得。
“双梁双杠，丑时三刻起棺，敬的是风雨，抬的是神明。新市长一头说科学一头祈风雨，搞得不伦不类坏了规矩，谁知道棺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不屑讥讽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陈结慧脸颊肌肉抽搐着，心底补全小叶没有说完的话——棺材里招来了怪物。
在雨夜的华宏岛，她明明已经见识过境里的怪物，浑身长满眼睛的人形、蠕动的肉球……她见过许多，应该没有那么害怕了，但在此刻，她的心跳却还是那么急促。
小叶的声音从耳边消弭，紧接着是引导师的批评，陈结慧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训。
“小叶明显不简单，并且她还向你释放出了好感，你不趁向她了解更多消息反而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一头扎进怪物的浓雾……怎么会做出这么让人费解的事呢？”
陈结慧垂下了头。
“我在别墅里跟你们五个人都说过，不要放过任何获取消息的机会，穷尽一切手段都行。书面的也写了，东西现在还装在你身上，听的一时记不住，写下来的总能时时看见……”
空气里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感到难过，陈结慧捕捉到一声近乎于微的叹息，内心同样觉得难过。
声音继而提了提嗓子。
“回去之后，境岛会通过境核读取实习境师的表现，一个错误犯一次不计入评估，犯第二次就会扣分，犯第三次境岛会直接收走实习境师资格，这些在实习境师守则都写得很详细。第一次实习就把唯一的试错机会用掉了，后面的路会很难走，你还想当异境师的话，后面就要万分小心，不能再犯同样的错。”
“不过你也不用太紧张，境岛不是乱评估的，记不住和没记是两回事，它比人更分得清楚，用心对待就没问题。”
这话佟云陛说得直白，说得他自己也无奈，境岛对实习异境师严格管理不是无的放矢。异境师是影世界最危险的职业，哪怕同为境师、以25％死亡率位列影世界危险职业榜第二的平境师，其职业风险也完全不能跟异境师相比。
众所周知，异境师是一个死亡率高达80％，断层领先影世界危险职业榜的光荣职业。
即使死亡率出奇的高，它依旧吸引着无数人趋之若鹜，因为寿命，因为力量，因为显贵。
人们因为各种目的涌进来，记吃不记打的人干这一行纯粹是送命，所以才有今天专门适用于实习异境师的“重复错误淘汰法”——实习期间一个错误犯三次即收回实习资格。
境岛的目的是减少不必要的死亡，现实的结果……不能说没达到，只能说不理想。
每个境的具体情况都不一样，哪怕引导师在实习境里手把手教学，实习境师转正后的死亡率仍然居高不下。原来异境师死亡率维持在92％左右，到今天降下来12个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当初的异境师从一开始对重复错误淘汰法抱有的就是另一种期待。业界普遍认为有了这份堪称“影世界严苛之最”的转正规则，三分钟热度的实习生会减少很多，然而现实情况实在让人不得不拍手叫绝。
太戏剧了！哪能想到，重复错误淘汰法公布后，它反而成了影世界民众眼里的“金门槛法”，异境师更受追捧，报名实习异境师的人反倒更多！
业界戏称其为“扩招通知”，不无道理。
那段时间佟云陛没接过引导师任务，对于当期异境引导师的叫苦并不能感同身受，至于境岛主导的“第二次扩招”，第一批扩招学生正听着他讲话呢。
“你既然已经知道这只怪物是被敬神仪式招来的，也看见了，这个仪式还没有做完。”
陈结慧思绪中飞快划过一点灵光，她知道引导师要说什么了！
“一个还没有完成的仪式，就算真的招来了不好的东西，暂且不论那只应召而来的怪物，你也应该知道，它一定有一个暴露在外的弱点……”
——就是尚未完成的仪式！
陈结慧感觉胸腔里正缓缓升起一股力气，虽然挨了训，但她真的安心了很多！
“你错过了向小叶了解仪式有关信息的机会，我就把我的想法跟你说一说。听好了，这只怪物借由敬神仪式降生的过程我将它分为三个阶段。”
陈结慧连忙集中全部精神，竖起耳朵把佟云陛每个气音都仔细听着，生怕漏一个字。
“第一阶段，附棺。就是从山上下来一直到长明川市的那段路程，怪物进入棺材中，它的本体逐渐溶解于盛在棺材里的小山梅树汁，同时仍然保留有对外界物质的接触能力。”
“第二阶段，水形。怪物本体完全溶解，失去接触物质的能力，活跃于灵魂意识层面。”
“第三阶段，重塑。棺材里的小山梅树汁发生质的改变，重塑为怪物的物质层面肉身。”
棺材里盛满小山梅树汁，抬棺人的脚程飞快，然而棺材里小山梅树汁却似在深埋的坛罐中，一丝波澜都没有。
棺材外，抬棺人的脚步轻快，整洁的白鞋在地面轻轻一踮，长长的队伍就轻飘飘飞起来一样。
棺材里，浸在小山梅树汁里的女人一动不动，仿佛和那一棺死水凝固在一起。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进去的，所有人一言不发地埋头赶路，整个队伍里没有只言片语。抬棺人不知不觉间都已蜕化成惨白色棺材的腿脚，腿和脚当然不会说话。
陈结慧在一片刺骨的寒意里惊醒，浸在树汁里的身体下意识打了个激灵，黏滑的液体顿时一股脑儿往她七窍里钻，她动了动身体，狼狈地捂紧了口鼻。
“你被怪物摄进它心脏所在的棺材里，这也是它力量最强大的部分，它现在吃不到你的肉身，但是能吃到你的意识。物质层面你也许无力打败它，但是在意识层面，只要你的意志力足够强大，一切皆有可能。”
“你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走，要么凭意志的力量跟怪物对抗，想清楚了再做决定，了。你做出决定之前我不会走，你和怪物的状态会一直处在相对静止中。”
“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力量尚且不足，我可以现在把你带走，同时你的实习资格会作废。如果你打算一搏，跟一个以灵魂为食的怪物博弈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你不能在小山梅树汁质变之前找到保护自己的方法……”
后面的话佟云陛没有说出口，但是陈结慧不是什么都要人点明才能懂的10岁小孩，她已经通过了心智考核，在心智上她就是成年人。
她知道，引导师想说，如果她连没有身体的怪物都无法战胜，更何况变得完整的怪物。
但是，她想，她要留下。
成为异境师是她自己的选择。做决定时父母告诉她异境里多么危险，报名实习异境师时境岛提示她异境有多么危险，入境前引导师告诉她异境有多么危险，她全都“固执己见”坚持了下来。
进入异境之前，她那么坚定地选择异境师，却在进入异境之后被异境里的危险吓退，如果她连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勇气都没有的话，那她之前坚持的一切、她的坚持，还有她自己，都算什么？
她要留下，她一定要留下！
凝静的汁液持续压迫鼓膜，然而更可怕的是从意识深处爆发的撕裂痛。
剧烈的疼痛从灵魂深处升起，包裹在小山梅树汁里的女人表情忽然扭曲，她的身体不自觉痉挛。
就在这时，树汁冲破女人双耳的鼓膜，从耳道涌进了她的身体！
树汁涌进来的那一刻，陈结慧生理性地想逃，冰凉的液体刺激着她的身体，全身上下剧烈痉挛颤抖，像一条出水的大鱼，在岸上做无谓的挣扎，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正在迅速下降——下降到冰点。
皮肤好像一个膨大到极致的气球，马上就要爆炸了。好痛，好痛，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移位，骨骼寸寸变形，驯服一只怪物，她真的能做到吗？
“我可以带你走。”
恍惚之间，引导师的话语在意识深处响起。
原来她还是记住了这句话啊。
放弃的话，现在就能走吗？
她真的好痛，从来没这么恐惧过。
……可是，是她自己对引导师说要留下的，虽然不知道会这么痛苦，每一寸皮肤都像有一把刀子扎进来旋转绞肉。
可是，是她自己要留下。
她原来能坚持，她现在也能坚持！
眨眼之间，所有凝静的液体都从棺材里消失了，棺材里的女人双目瞪大，了无生息，四面白壁枯灰，密闭的空间里不见一丁点儿水渍。
*
佟云陛带着境核出现在华宏岛大门上，铁架在他脚底下嘎吱嘎吱作响，白骨龙从远处来，几个呼吸间已然出现在华宏岛大门前。
猫津津有味地看着中心白棺里上演的一切，中间十分佩服地仰望佟云陛一眼：“我以为她会被吃掉，反倒是她快把我的孩子吃掉了！”
目光穿透棺盖，就如境核所说的那样，佟云陛确实看见陈结慧的意识占据上风。
但斗争并不因为一时的形势将结局划定。
如果陈结慧能坚持到最后，她将夺取那怪物的力量。如果她不能，她将会成为那怪物的心脏。
她在用自己的生命赌。
他不咸不淡地说：“你又不心疼你的孩子了？”
“哎！”猫毛茸的爪一挥，动作颇为豪放，“一个孩子嘛，大丈夫不要目光短浅！”
“而且它又不听我的话，我不喜欢调皮的孩子。”猫小声嘟囔。
佟云陛一哂，不作回复。
霞光西灭，又到了一个夜晚。
灰白色抬棺队盘曲在门前，棺材侧面的抬棺人上半身与白棺材生长到一起，双腿并拢，血肉渗过布料长成一条粗壮的腿。
棺材首尾的抬棺人躯干相接，四肢垂落演化成纤长的竹枝腿，头颅竖立在脊背上成了背鳍，哪还有人的样子。
人类躯干相连的长虫伏在地上酣眠着，腹部棺材上无数线条发出细微的摩擦攀爬声。
它正在等待一场夜雨，等待享用丰盛的大餐。
*
“呜！呜！”
蛞蝓从林承启头顶爬过，黏液滴落，裹了林承启满头。
他傻了眼地瞅着骷髅把他抱来的地方：蛞蝓、蛞蝓、蛞蝓……
地上是蛞蝓，墙上是蛞蝓，天花板上还是蛞蝓，蛞蝓挤着蛞蝓，蛞蝓堆着蛞蝓，全都是蛞蝓！
骷髅没杀死他，把他送到蛞蝓巢里了，好事，林承启觉得之前的惊吓都值了。
蛞蝓巢穴里每一个角落都亮着粉色的荧光，骷髅走进来，染上蛞蝓的黏液，骨头架子也发出粉色荧光。林承启不着调地想：粉粉嫩嫩，好少女心的骷髅。
骷髅放下他，慢吞吞走出蛞蝓的巢，林承启盯着粉色荧光的骨架，眼神一晃好像看见骨架上罩着一层虚影，他心里一警，集中注意力仔细观察，可这一看，又什么都没看见了，刚才是他的错觉？
也对，到处都是荧光，骨头架子上也是荧光，晃了眼睛看出错觉也不是没有可能。
林承启把自己从积到腰线的蛞蝓黏液里拔起来，爬到一张露出黏液层的沙发上，他两脚刚一踩上去，整个人顿时往里一陷，沙发里瞬间挤出大量蛞蝓黏液糊满他整个人。
林承启：“……”他应该知道的。
他把脸上的黏液抹掉，听见一声大物件摔进黏液里的响儿，他连忙探头一瞧——嘿，千西！
千西摔下来，黏液涌上她的脸，冰凉滑腻的感觉一下把她从浑噩里激醒，她手脚乱扑腾起来，整个人惊慌失措。林承启连忙下去把千西拉起来。
“你怎么在这？这是哪？”千西站起来第一时间把倒灌进鼻子里的蛞蝓黏液擤掉，说话有点儿鼻音。
林承启清清嗓子，十分里有九分的无奈：“咱们在蛞蝓的巢穴里，你看呢，”他把四面八方都指了一遍，“蛞蝓，蛞蝓，到处都是蛞蝓。”
指完蛞蝓，他两手一摊，只看他手心里蛞蝓黏液成片往下流：“黏液，黏液，不止手上，估计恒富这短头发里能挤出来三斤。我被骷髅送来的，你怎么来的？我没看见骷髅。”
千西正拧头发，鼓满气泡的黏液在她手里聚成一大团往下坠，听见林承启问她，她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我进来没多久，法则天赋被触动，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来的。”
答完话，她又想起什么，心有余悸道：“天杀的，这树没死！之前在外面可能有什么阻碍，没法感应，进来了才能感应到。”
林承启点点头，也去拧身上的黏液。
没多久，地面微微震颤，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快速靠近。
乒呤乓啷的撞击声由远及近，两人抬头，果然看见千南被一群骷髅高举着抛进蛞蝓巢穴！
“砰——”
又是一声沉闷的响，骷髅们丢下千南，手舞足蹈地离开了。
“小南！”
千西高兴地叫了一声。她连忙把千南扶起来，声音听起来喜滋滋的：“你也来啦，我跟林承启就等你了。”
千南抹掉脸上的黏液，有气无力地看了她姐一眼。
千西声音里有点抱憾：“早知道会被丢到一块儿，进来那会儿就一起了。”
“它们为什么不攻击我们？只是把我们丢在这就走了，献祭？这里还有什么？”
“应该没什么，这里全都是蛞蝓，这些家伙没有危险性。我到这里最久，到目前为止我没受到任何威胁。”
林承启本来看着巢穴里的蛞蝓，这时边走过来边说。
“咱们往前走吧。它们好像就是把我们丢到这里找蛞蝓的，管他呢，我们又不会说骷髅话，知道结果是好的也行了。论迹不论心，也是帮了咱们的忙。这里应该是蛞蝓的中途休息点，它们从长明川市聚集到这里，来的方向应该是外面，我们往它们去的方向走，或许能找到境的感染源。对了千南，能给个番茄吃吗？有点饿了。”
千西站稳，点点头，又摇摇头：“番茄要多少有多少，但是番茄种子被蛞蝓肉泡变异了，催生出来的番茄发粉色荧光，我没吃过，你愿意的话，就吃吧。吃完告诉我什么感觉。”
说完，她手里翻出一粒种子，转瞬之间长出来一颗番茄苗，一眨眼便硕果累累。
林承启看见番茄植株表层跟蛞蝓如出一辙的粉色荧光面色紫了一瞬，摆摆手说：“不用了，也不是很饿。”
千西丢掉番茄，也是很认同：“趁着有力气我们快走，别耽误时间。”
三人便结伴向深处走去，黏液搅动的声音越来越远，间或能听见说话声。
“诶？蛞蝓不是都爬到地下去了，我们跟着它们也是去地下？我们……”
人类的身影渐渐消失，粉荧荧的蛞蝓巢穴忽而水雾翻腾，骨骼碰撞的咔哒声从四面八方的黑暗里响起，蛞蝓爬行的动作凝滞一瞬，转眼间却又恢复了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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