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长明川市的夜晚很短暂。凌晨四点，下了一整夜的雨停了。
雨夜已过，耀眼的金轮从错落不齐的大楼顶部升起，阳光将水坑灼烤干净，长明川市完全不见夜里下过雨的样子。
众人按时集合，每一张脸都写满了疲惫，千西千南两姐妹落在三人后面对佟云陛示意问好，佟云陛回以微笑。
程月与仅剩那半圈滑稽可笑的头发不见了踪影，一顶帽子几乎掩住他整个头。他已经完全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不愿再沉浸于昨晚的痛苦，一个人的夜晚足够他走出悲伤。
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众人在佟云陛对面落座，动作轻缓而小心，一种莫名沉重的氛围铺开。
大家的状态都不好，大概一整夜都没睡。
佟云陛看了看埋头不语的众人，即使有心安慰却也无力。
心理素质是实习境师考评的一大标准，如果不能快速恢复心理状态，无论其他表现多好也只会被收回实习资格，他收回目光，安静吃着自己的早饭。
他是今早匆匆赶回来的，和睡不着的实习境师一样，他也是一夜未眠，不过不同于他们自我疗愈，他手头有活要干。
昨夜离开别墅后他直奔境核，二话不说直接动手将境核封锁，意欲强逼它妥协。
没办法，这是实习境，引导师不能直接侵染境核。其实正常来说，引导师也不会一入境就对境核出手，正常情况下，只有实习境师对阵上境核且将即将被境核杀死，引导师才会出手侵染境核带实习境师回到影世界。
但是这个境是个例外，它不适合做磨练实习境师的实习境，为了确保稳定他必须这样做。
这不是冲动行事，他只是暂时把境核控制起来，等实习境师查明境核信息，该到他们面对境核时，他会把境核放出去跟他们对打的。
只是到现在境核还没服软。
境核本来也不肯主动低头，看出他不能直接对它出手后就更嚣张了。事实上昨天整个下半夜他都在跟境核僵持，今早他中途离场，这件事更不知道要磨到什么时候去。
无所不在的气流和水分子时刻同步传递来自世界另一面的抵抗，境核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谩骂都在佟云陛脑海里同步复现。脑子里是吵闹抵抗不休的它，眼前是身心疲惫的实习境师，佟云陛垂下眼帘，全心专注于早饭。
安静温馨的早餐时间结束，实习境师们才迎来了入境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堂课”。
佟云陛没用工具包配置的黑板，那东西不好用，他在别墅里找到了绘画工具作为教学用具。
笔尖沾上深色颜料，执笔人的那点温柔风度都被颜料晕染了似的，周身气质一下变得严肃冷厉起来，连口吻都不似水包容。
画笔落下，佟云陛开始了他的阎王点卯。
“有一个很明显的问题，每个人扮演假身份都不够到位。扮演【假身份】不同于演员拍戏，拍戏演技不好无非是被观众指责，境师被抓到破绽可是有生命危险。”
“不要求你们全身心投入，但至少别让你们身边的人发现不对。假身份能屏蔽时间光线空气等无意识存在的感知，但躲不过有意识存在的怀疑，被看穿身份的后果你们还承受不起。”
“要么直接被杀死，要么被境排斥掉进缓冲池，这两个无论哪个后果都不是你们能承受的。”
画笔残影唰唰，佟云陛一边说一边在纸上笔走龙蛇，详尽地把每个人在每个扮演场景中的每个问题都写了出来，还给了场景和人物心理分析和详细的扮演改进建议。
最后一个字落笔，第一张A1纸俨然已经布满了红色的字迹，众人目瞪口呆，什么胡思乱想全都没了。
佟云陛把写满的A1纸取下来放在茶几上，手里动作着在画板上固定第二张纸，还叮嘱道：“每个人的问题都分区了，都把自己的部分好好看看，可以互相交流，记得把自己的部分吃透以后烧掉。”
货真价实的A1尺寸，竟然写得一个缝都不剩，满满当当……满满当当啊！他们有错那么多吗？？？
五人看着桌面上满纸红字，什么抑郁疲惫都没了，耷拉下来的头发丝都精神了！
还没看清纸上密密麻麻的错处，只见佟云陛又写写画画起来了！
“第二个大问题，太过于依赖法则天赋。法则天赋使用越频繁被境核发现的风险就越大，你们没有负担风险的能力，想活下去就必须谨慎行事，尽量利用境里原本的资源条件。”
“如果有谁不听劝，非得使用法则天赋才能安心，我也只能把这个人的讣闻带回影世界。”
说到这里，佟云陛收起画笔回过头来，目视众人，意有所指道：“比如开门，相比使用法则天赋，我建议你们学一些开/锁/技/巧，机械锁数字锁生物锁都可以在影世界学到，境里也可以用假身份拜师学习。”
说完这一句，他转身继续手里的事情，一边道：“影世界本域都说‘一会三通’，每个境里的锁也不都是一样的开法，只是懂得多也更好应付。”
“工具包也是一样的道理，能不用就不用。你们入境后频频使用话务机联系，这一点要改正，工具包的意义只是帮你们过渡一下，适应境内条件后就别用了。缓冲池灵息制品不意味完全没风险，有些敏感的境核还是能感觉到它的，能不用就不用。”
洋洋洒洒又是一张密密麻麻的A1纸，佟云陛巨细无遗地写出了每一件事，结合事件发生的场景条件给了详尽的建议。
众人看着描述详尽的文字，里面提到的场景物品有些他们自己都没注意到，也不知道引导师是怎么知道的。心神震颤之下不由得肃然起敬。
却见佟云陛夹上了第三张纸，众人头皮发麻。
“第三个问题，收集信息。林承启和陈结慧入境之后第一时间与有亲近关系的镜中人发生交集，这些人不仅是获取【假身份】信息的渠道，也是你们两个初步了解境的最好途径。”
“好好想想，他们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不合常理的话。”
“比如同雨有关的话？”
佟云陛提示到了极致，不消片刻，林承启陈结慧两人表情几经变换，显然是想到了。
红色用完了，佟云陛打开一支新颜料，低头看着手上动作，自如道：“下雨不是只要带上伞就能出门？为什么不能出去？这些都是有疑点的地方，而你们两个的失误就在这里。”
两人默默红了脸，不知道是因为羞愧还是什么，一言不发的。
“捕捉并分析信息是异境师的重要技能，前期你们不能快速分辨最重要的信息，只能尽可能多记，把能记住的都记住，尤其是不合常理的信息。不要浪费任何获取信息的机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打探消息。”
“各位，身在异境，我们就要做最坏的打算，往最坏的方面想，切勿盲目乐观，切勿傲慢，万事谨小慎微，要想长久就必须对异境怀有谦卑敬畏之心。”
话落，笔停。
第三张纸取下，佟云陛彻底转回身，示意第三张纸说：“问题占比不大，主要是一些获取信息的建议。慢慢看，最重要的是记进心里。”
最后，他一改严厉，温和而坚定道：“异境师是影世界的底气，是影世界最后的防线，我们背后是整个影世界，我们没有退缩和懦弱的资格，我们只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最后也请大家多注意心态，保持本心。”
说罢，众人哑然。
佟云陛转身将画架收起，将工具拿回二楼画室：“接下来你们自便，我不插手。多注意伤口，程月与和感染衍生物接触度最高，多关注他。”
这堂课格外难捱，众人还没从满纸红字中回过神，如麻似傻地点了点头。
提着折叠画架的人影消失在楼梯转角，一个欢脱的歌声就紧追着从林承启口袋里响起：“伤情的人儿也要快活～”
几人脸颊一扭，堪称悲怪的氛围就这样滑稽地散了，林承启又一次尴尬道歉，他入境后貌似总是在尴尬。
走到远处接通电话，恒美的怒火哪怕隔着电话都是劈头盖脸：“恒富！你胆肥了！雨夜里还敢跑出去！”
林承启嗓子一抖，恒美这个姐姐放狠话可不会说着玩。他还没想好说辞，含糊其辞着，对面另一个声音拿走了电话：
“小美，别跟他生气，生气伤身。电话给我，我来跟他讲……小富，你在哪里？没事吧？”
恒智比恒美好对付多了，林承启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这人嘴笨，说服全靠感情。可惜他没看出来，这位大哥比二姐还心尖儿，他是个豆荚似的妙人儿，剥了软乎的豆荚壳，内里是颗咬不动嚼不烂的铁黑豆，不然他一定希望电话里的人是恒美。
大哥言辞温文和蔼，但听意思林承启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去了，他同众人辞别，把三张纸上自己的部分裁下来装进口袋。
正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正巧陈结慧也来了电话。陈结慧若有所感地叫住林承启，她没有车，没有便车就回不去了。
果不其然，姑妈在电话里急得快要哭出来：“阿倩，你怎么不在家呀？你在哪儿呢？下那么大雨，你没事……”
千西千南都是一个人租房，程月与更没有人关心他，三人送走麻烦缠身的林承启和陈结慧，目送汽车在宽敞的马路上驶远，尘土飞扬起一人多高。
黑色的车身转过一道弯后彻底失去踪影，三人仍然站在原地，灰尘飘飘摇摇下沉落地，千西抓紧千南的衣袖大为惊骇：“不是？这怎么回事？”
千南看着地面，心里的震惊不比千西少，对此她同样是满腹疑惑，回答不了姐姐的问题。
阳光洒在一洗如新的大门上，黑漆面光亮闪烁，就连时而刺入眼睛的闪光都仿佛在嘲弄她们。
二楼的左侧，一扇明净的弧形大落地窗使房里人轻易把前院后园的景致都收入眼中。
房客拉开窗帘，远处江面辽阔，院子里一角凤尾竹苍翠如碧，二乔玉兰的花枝探到窗玻璃，房客本人却不在窗边欣赏春景。
三人在落地窗的一面消失，从另一边窗脚钻出来，粉白的玉兰花在窗玻璃前摇曳，窗子里还是一如既往。
三人把各自的纸裁开互相交换着看，千西“噗”一下躺倒，举着自己的三张纸悲苦大喊：“要学演戏学侦查学心理学医学天文地理学生物学机械学工程，连家政都要学，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要学！”
千南无力道：“根据引导师写的，凡是世界上存在的知识我们都要学。”
程月与幽幽道：“引导师的建议里不是学这个就是学那个，我都不认识‘学’字了。”
“不能用知识饼干速成吗？我能一下吃掉十斤饼干。”
“哦！这儿！我的纸条上写了，很多境核和感染源都有排除知识饼干效果的能力，所以境师禁止使用知识饼干！”
千西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奇了八千地喊：“我怎么没有这句话？”
程月与想了想：“可能……因为你没有这种想法？我是说，引导师不觉得你有。”
千西摊手：“可我现在就想了啊！……算了算了，反正我现在也知道了。难怪说境师都是全才，异境师更是全才中的全才，靠自己硬把这些东西学会，想不当全才都难。”
千西懒懒倒下去，卸掉眉头，失了全身力气似的，一身劲化为乌有。
“引导师说我们回去影世界再开始学，现在先专注寻找感染源，怎么找？”
空气静了一瞬。
千南缓声道来：“华宏岛。”
*
前往华宏岛的道路逐渐宽敞，驶过一大段无人的路程，路边行人骤增，然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警惕着，眼神闪闪烁烁。衣衫褴褛的小孩坐在马路牙子上，小小年纪眼睛就失去了光彩。
沿路小摊一个连着一个，摆着各种不值钱的小玩意，食品或装在隔绝视线的厚木头箱里，或展示在壮硕男人背后的透明橱柜里，引人垂涎。
在三个人的记忆里，华宏岛已经在昨夜的大雨里被怪物们毁于一旦。他们本来想回到这片怪物废墟里收集信息，却没想到明明已经在昨夜里毁灭的高楼竟然离奇地复原了，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人不免后背发凉。
每一双眼睛都在明里暗里探视这辆闯入蜗居区的陌生车辆。
它们或是畏惧，害怕里面是催债的人；或是贪婪，打算把它当成猎物捞一笔。更多眼睛隐匿在暗处，那些眼神教车上几人心里没的发毛。
这里与外面是两个世界，一处鸟语花香，一处众生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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