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快到了,香樟树的叶子边缘逐渐染上些许焦糖色。风一吹,吹落几片不争气的红叶,在空中晃晃悠悠飘摇了一会,落在地上。
物理竞赛班的教室位于教学楼的顶层,除了演算时行笔的沙沙声,安静得能听见粉笔与黑板摩擦的细微声响。
黑板上是一道复杂的多体运动与能量守恒结合考察的综合题。大多数高二的学生眉头紧锁,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地演算着。陈航刚列出两个核心方程,正在寻找连接点,眼角的余光便瞥见右前方一个清瘦的身影平静地举起了手。
是陆见川。
“想出来了?来黑板上写。”老师卷起竞赛专用习题册,往讲台边走,让出黑板正中间的位置。
陆见川在众人略带讶异的目光中走上讲台,拿起粉笔。他没有立刻计算,而是先利落地画出了清晰的简图,用不同颜色的粉笔标出了几个关键的运动和受力阶段。
“如果引入质心参考系。”他的声音清冽,像山涧的溪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可以将这个多体问题分解为质心的平动和各个部分相对于质心的运动,这样处理碰撞和分离过程会更清晰。”
他在黑板上写下关键的公式:向量F外=m总·向量a质心
关键是定义了系统的总动量和能量变化。
他的思路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题目那一层层看似复杂的外壳,直抵核心。陈航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眸和黑板上简洁优雅的推导,心里那点属于学长的优越感,正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有欣赏,有压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
老师眼中是不加掩饰的赞赏,下课后特意将几本砖头般厚重的专题竞赛教程递到陆见川手中,嘱咐他好好看看。
陆见川只是安静地接过,道了谢,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
这一幕,恰好落在收拾东西正准备离开的陈航眼里。他看着那个比自己小一岁却已显得深不可测的少年,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差距,并非时间可以轻易填补。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林家的书房尚未亮起灯,倒是厨房和餐厅区域,先被暖色的光与食物的香气填满,成了温暖的中心。
“我——回——来——啦!”
林昭夕推开家门,带着一身秋夜的微凉,声音像欢快的雀鸟,先于她的人飞进了温暖的室内。她鼻翼微动,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雀跃着快步凑到餐桌边,像只侦察的小动物。
“让我看看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她俯下身,凑近那盘色泽油亮的红烧排骨,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立刻漾开一个极其满足的表情,仿佛仅仅吸入这浓郁的烟火香气,一整天的疲惫就已消散,幸福感从毛孔里满溢出来。
她在闹,制造着家的声响与动静。
而在她身后,陆见川则像一道安静的影子,默默履行着“善后”的职责。他弯腰,在玄关将她随意踢甩下的帆布鞋和自己的运动鞋并排摆正,鞋头朝外,一丝不苟。然后极其自然地走到她身后,从她一边肩膀上卸下那个沉甸甸的书包,动作熟练得像演练过千百遍。他没有说话,拎着两个书包走进自己的卧室放好,才重新走出来。
“洗手。”
他走到还趴在餐桌边“望梅止渴”的姐姐身边,声音清淡地吐出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林昭夕“噢”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地直起身,趿拉着拖鞋往洗手间走,嘴里还嘟囔着:“知道啦知道啦,陆管家……”
待她洗干净手回来,陆见川已经将碗筷在桌上摆放整齐。母亲正好端着最后一碗碧绿清透的丝瓜鸡蛋汤从厨房出来。
“妈你今天竟然没做鲫鱼豆腐汤?”林昭夕看着桌面,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诧异地睁圆了眼睛,“这位‘常驻嘉宾’居然缺席了?”
“天天喝你也不嫌腻,”母亲大人笑着,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温柔,“秋天干燥,丝瓜汤最败火气,你们天天用脑子,心火旺,正好喝这个降降火气。”说着,她先后拿起林昭夕和陆见川的碗,给他们各自盛了满满一碗,清甜的香气随着热气氤氲开来。
这时一直看着电视的父亲也从客厅走了过来,在主位坐下,他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陆见川身上,语气带着郑重的赞许:“小川,听昭昭说,你去参加物理竞赛班了?很厉害啊。”
“是的,爸爸。”陆见川放下筷子,坐直身体,认真地回答。
“怎么样,跟得上吗?课程难不难?”父亲大人关切地问。
不等陆见川回答,林昭夕立刻抢过话头,语气里是比自己受了表扬还要浓烈的骄傲:“哎呀爸爸你瞎操心什么呀!小川比我聪明一百倍好不好!他们竞赛班同学都跟我说了,做那样的难题小川脑子转的也快,回回都是小川做的最快,被老师点上讲台做板书。”
“真的?”母亲闻言,脸上顿时绽开惊喜的笑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陆见川的头顶,“哎哟,不得了不得了,咱们家这是出了个天才呀!”
“只有一个天才吗?”林昭夕佯装不满地撅起嘴。“我不服!我呢我呢?我虽然物理不行,但是我吃饭可是很有实力的。”她说着,顺手扒拉了一大口饭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像只囤食的小仓鼠。
爸爸妈妈都被她这耍宝的样子逗得笑起来。陆见川看着她,暖黄的灯光落在他眼底,漾开一片极浅极柔和的涟漪,他微微低下头,掩饰性地夹了一筷子青菜。
父亲笑着给姐弟俩一人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都是天才,都是天才!昭昭是快乐天才,小川是物理天才,行了吧?快吃饭!”
一顿温馨的晚饭,在弥漫着食物香气与欢声笑语的日常里,缓缓流淌而过。窗外的夜色渐浓,而这方寸天地间的灯光,却温暖得足以抵御整个世界的寒凉。
晚饭过后林昭夕坐在陆见川卧室的地毯上,身体趴向矮桌,对着练习册上纠缠的电路图,发出小动物般的哀鸣。“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电阻!它们团结在一起不好吗?为什么要阻碍电流前进!”
陆见川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闻言,俯身倾向矮桌,笔尖轻轻点在她画得乱七八糟的等效电路图某一处。“这里,姐。看到这个节点了吗?电流流到这里,就像你走到一个三岔路口……”
“我会选择最近的那条路!”林昭夕抢答。
“电流也一样。”陆见川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它会选择电阻最小的路径。所以,当这根导线并联在这里时。”他用红笔在上面轻轻一划,“它就像一条畅通无阻的高速公路,所有的车都会涌上去,旁边这条支路,相当于被短路了,可以直接忽略。”
“啊!”林昭夕猛地坐直身体,一副恍然大悟状 。
“原来是这样!小川你太厉害了,我终于弄懂这一块了!”她兴奋地用肩膀撞了一下弟弟,随即又瘫软下去,抱着脑袋做痛苦状,“现在是听懂了,万一下次遇到他换个马甲,我肯定又看不出来了……”
“那就做到能看出来为止。”陆见川语气没什么波澜,又抽出一张干净的草稿纸,“下一题。”
补习的间隙,是独属于他们的松弛时光。林昭夕会跳起来,嚷嚷着“脑细胞死光了需要补给”,然后风风火火地跑去厨房,端来温热的牛奶,强硬地塞一杯到陆见川手里。有时她会突然指着电路电容的符号说:“小川你说……它像不像一只长着两条腿的水桶,在偷偷存电荷?”
陆见川通常会无奈地瞥她一眼,但眼底会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然后低下头,掩饰性地喝一口牛奶。
他会默默记下她做题时无意识嘟囔想吃的零食,第二天放学,那些零食就会出现在家里的客厅的茶几上。
他也会在她做题做到睡着后,将她划满凌乱草稿、像是经历过一场战争的书桌整理得清爽整齐。
这些细碎的时刻,如同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光斑,明亮、温暖,构成了一个外人无法介入的、紧密的世界。
某天下午英语课结束后,课间的教室依然喧闹而充满活力。
她思索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用手指戳了戳陈航的后背。陈航转过身,略带疑惑的眼神对上她略带歉意的笑脸。“陈航,之前谢谢你帮我补习物理呀。”
“不过小川现在不是进了竞赛班嘛,”林昭夕继续说道,语气变得轻快,“他学的更深了,非要拉着我给我开小灶。”她说着自己先笑了,眉眼弯弯,带着点自嘲的可爱,“所以以后就不麻烦你啦。”
陈航愣住了,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空了一块。
他看着她干净坦荡、毫无杂质的眼神,很快扯出一个理解的笑容,甚至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轻松些:“好啊,陆见川确实厉害,有他帮你补习,肯定比我有用多了。”
他看着林昭夕道谢后,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转身又和同桌笑闹在一起,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却在慢慢扩大。那个能让他顺理成章地靠近她、与她有更多交集的理由,就这样消失了。
他的目光,开始越来越多地,不经意地停留在他的后座身上。
他会注意到,当漫长的晚自习让空气都变得沉滞时,林昭夕会突然戳戳他的后背,等他转过身,她会用极其认真的表情对他说:“陈航,我来考你一个脑筋急转弯。你知道为什么数学书总是很忧伤吗?”
他配合地露出疑惑的表情。
“因为它有太多的问题了。”
她说完,自己先憋不住,伏在桌上笑得肩膀直抖,清脆的笑声像一阵带着甜意的风,无数次吹散他心头的沉闷与疲惫。
他也会在一次次的驻足中,反复咀嚼教室后墙范文栏里,那篇署着“林昭夕”名字的作文。
她写时间:“时间是藏在黑暗中一只温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间,已是斗转星移。”
她写奔跑后的感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像揣了一只惊慌失措的麻雀,急着要找到出口。”
这些文字,与他所熟悉的理性、严谨的公式定理是如此不同。它们灵动、细腻,带着温度和光芒,为他打开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惊讶于这个在物理课上愁眉苦脸的女孩,在文学的世界里,内心竟藏着如此丰沛而诗意的情感。
这份悄然滋长的欣赏与好感,在此刻,是朦胧的,是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它源于无数个被她的光芒不经意点亮的瞬间——她的幽默,她的灵秀,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像个小太阳一样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温暖。而此刻她坦然的婉拒,却像一道无声的界限,并未阻止这些光点在他心中汇聚,反而让那份注视,变得更加专注和深沉。
课间喧闹的教室里,少年的心事却如水中潜流,无声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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