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公馆冰冷的金属大门在眼前闭合，也一并关上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陆真理站在空旷的玄关，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冽的雪松香，却只觉得窒息。搜查令在握，同事们在身后，证据链如同隐形的绳索，正一步步收紧，指向这间屋子的主人。
然而，当这扇门真正在面前洞开，当韩昭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出现在门后时，陆真理的心脏还是狠狠跳了一下。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时光发酵过的痛楚。这痛楚，瞬间将她拽离了此刻北城秋夜的寒凉，猛地投掷回三年前那个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的下午。
那个，将她的人生彻底劈成两半的审判日。
三年前，北城市中级人民法院
空气粘稠得如同胶质，混合着旧木椅的油漆味、汗味，以及一种无形却压得人脊背弯曲的肃穆。
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动，搅不起半分凉意，只将旁听席上的窃窃私语切割成模糊的碎片。
陆真理站在被告席上，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编码清晰的囚服。
曾经代表着荣誉与未来的警服，早已被脱下，封存在不知哪个角落，蒙尘。
她挺直着背，像一株不肯屈服的白杨，只有她自己知道，膝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她的目光，越过一位眉眼锐利、作风强悍的女检察官沈听澜的肩膀，死死地钉在证人席那个身影上。
韩昭。
她依旧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金丝眼镜下的眼睛更显淡漠。
她坐在那里，姿态从容，甚至比在讲台上更多了几分疏离的权威感。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却让她看起来更加不似真人，像一尊精心雕琢却毫无温度的玉石雕像。
“证人韩昭，请你向法庭陈述，在今年七月二十三日的‘7·23专案’侦查过程中，你是否发现被告人陆真理，存在违背职业道德与法律规定的行为？”沈听澜的声音清晰、冷静，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打在陆真理紧绷的神经上。
法庭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韩昭身上。
她是北城警界的传奇，是侦查学领域的权威，她的证词，分量千钧。
陆真理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胸骨。她看着韩昭，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祈求，还有一丝残存的、濒临熄灭的信任火花。
老师，你说过的，证据是正义的基石。
老师，你知道的，我是被陷害的。
老师，求你了……
韩昭缓缓抬起眼睑，那双浅褐色的、曾无数次在案例分析时闪烁着智慧光芒、也曾在她取得优异成绩时流露出赞许的眼眸，此刻，平静无波地迎上了陆真理绝望的视线。
没有安抚，没有暗示，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陆真理能看到韩昭淡色的唇瓣微启，能听到那把清冽如玉磬的声音，以一种平稳到近乎残酷的语调，清晰地响起：
“是的，审判长。被告人陆真理，在‘7·23专案’的关键证据链上，涉嫌作伪证。”
……
“嗡”的一声，陆真理只觉得整个法庭都在旋转、崩塌。世界所有的声音瞬间褪去，只剩下韩昭那句话，在她耳边无限放大、回荡，每一个字都是最锋利的冰锥，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
涉嫌作伪证。
来自她最敬仰、最信任的导师的指证。
信仰的殿堂，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化为齑粉。
她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坚持，在韩昭这句证言面前，都变成了苍白可笑的笑话。她甚至能看到旁听席上昔日同窗惊愕、鄙夷的目光，能看到检察官沈听澜脸上“果然如此”的了然。
为什么？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眼眶干涩得发痛，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死死地盯着韩昭，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从那张冷漠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一丝不忍，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无奈。
但是没有。
韩昭在说完这句石破天惊的证词后，便微微垂下了眼帘，避开了她的目光，转而面向审判席，开始条理清晰地陈述所谓的“发现过程”。
如何“偶然”察觉到陆真理提交的现场勘查记录中存在时间逻辑的漏洞，如何“谨慎”地复核了物证，如何“痛心”地确认了这位得意门生为了急于求成、甚至可能涉及更深的利益纠葛，而篡改了关键证据的提取时间。
她的叙述逻辑严密，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客观冷静。仿佛她陈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学术问题，而不是在亲手将一个曾经视她如母、如光、如爱人的学生，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陆真理听着，最初是巨大的荒谬感，随后是灭顶的绝望，最后，所有这些情绪都沉淀下来，凝固成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
她看到韩昭放在证人席栏杆上的手，指节纤细，白皙如玉。就是这双手，曾温柔地拂过她熬夜苦读时汗湿的额发，曾有力地握住她的手，教导她如何稳定持枪，也曾……在无数个深夜的办公室里，递给她一杯暖胃的热茶。
而此刻，这双手，正优雅地、冷静地，为她编织着通往地狱的绞索。
当韩昭的证言结束时，法庭内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审判长敲了下法槌。
“被告人陆真理，你对证人韩昭的证词，有何异议？”
陆真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不再看韩昭，目光空洞地望向法庭高处庄严的国徽。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
她扯动嘴角，发出一个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像是嘲讽，又像是彻底的放弃。
异议？
在韩昭的亲口指证下，她的任何异议，都只会显得更加可笑和可悲。
她输了。
不是输给了法律，不是输给了证据，而是输给了她曾经毫无保留交付的信任。
法槌落下，宣判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有期徒刑三年。警籍开除。未来，梦想，信仰……一切曾经熠熠生辉的东西，都在那一刻，灰飞烟灭。
她被法警带离被告席。经过证人席时，她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侧过头，看向那个依然端坐的身影。
韩昭也正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相接。
陆真理看到，韩昭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快速地碎裂了，闪过一抹难以捕捉的……痛楚？还是仅仅是光线造成的错觉？
陆真理不再关心了。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用口型对韩昭说了三个字。
然后，她决绝地转过头，挺直了早已虚脱的脊背，一步一步，踏出了法庭。
身后，是韩昭瞬间苍白的脸，和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充满阳光与希望的过去。
那三个字是：
“你等着。”
-
“陆队长，”韩昭的声音将陆真理从冰冷的回忆深渊里拉回现实，她站在门内，目光平静地扫过陆真理和她身后的刑警们，最后落在陆真理手中那张盖着红色印章的文件上，“手续齐全的话，请便。”
她的语气，和三年前法庭上如出一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合作的坦然。
陆真理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压住。恨意如同炽热的岩浆，在她血管里奔流，却在她眼中凝结成冰。
她抬起手，将搜查令亮在韩昭眼前，声音冷硬，不带一丝温度：
“韩昭教授，这是搜查令。请你配合调查。”
时代变了，老师。
这一次，手握审判之刃的人，是我。
而你的秘密，无论是什么，我都将亲手……将它剖开，公之于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