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三日不眠。
第四日,登极。
午门外鼓声连响,百官齐跪。
新帝着玄服,步入金阶。大典循礼,无一处出错。
杨璟立在殿侧,未着冠带,只以素衣入列。她被赦免“越狱”之名,却仍以“候处分”之身旁听朝仪。
诏书连下。
废东宫旧籍,另设储府。
魏氏余部尽迁。
风纪院改隶内阁,职权收束。
“听风堂”不复置。
最后一纸,宣到她名下:
“前御史中丞杨璟,监国日有功过并见。著革中丞之职,褫冠带。
以其记事明审,可入史馆为修撰,赐本名——杨蓁。”
殿上应声,众臣称诺。
有人偷看她神色。她只是躬身,声音不高:“臣遵诏。”
—
朝散,史馆值房灰尘未拭,书架仍旧。
阿辛把一口木箱放到案旁,小心翼翼:“公子——不,该唤您姑娘——从前的东西,都在这。”
她打开箱子:玉冠、御史印、金笔,整整齐齐躺着。
她收起印与冠,将金笔留在案上。
“从今起,叫我杨蓁。”
阿辛应声,又低声道:“风纪院的同僚在外候着,说……愿意继续听您调遣。”
她想了想:“都回去上直。史馆不指挥衙门。”
“可他们信您。”
“让他们先信规矩。”
阿辛一怔,低头应是。
—
当晚巳时,内侍传召。
御书房不设帷帐,只一盏灯。新帝独坐,手里翻着她批注过的那份“传位诏”。
“字是你写的。”他开门见山。
“是。”
“你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承认你登极于理有据。”
“你就不怕死?”
“死与否,在您一句。我的字,只为以后的人读。”
他看着她,沉默片刻,问得更直:“你恨我吗?”
“陛下登极前一夜,若放我走,我会记;若杀我,我也记。恨不恨,与记不相干。”
她顿了顿,又道:“我只求一事——不要让史书只剩颂词。”
他盯着她半晌,收起诏书:“你留下,是把刀,也是面镜。朕会用,也会防。”
“臣知。”
“还有呢?你要什么回报?”
“两件。”她抬眼,“林文正与风吏皆可免。其次,旧案卷宗开库,准史馆抄录。”
他沉吟:“林文正可赦;案卷开库,限你亲阅,只抄要目,不许外传。”
“够了。”
他似笑非笑:“你倒干脆。”
“陛下更干脆。”
灯芯炸了一声,房中复归寂静。
他忽然问:“杨璟死了,你可惜吗?”
她答得很快:“不可惜。”
“杨璟本就是一件衣裳。如今还回库中,换回本名就好。”
他看着她卸下冠带后的眉眼——平静、清晰、不可置疑。
“下去吧。明日史馆开库。”
她出门,背影笔直。内侍掀帘,新帝抬手摁在案沿,指节泛白,却很快收回。
—
史馆开库的第一个清晨,她穿素衣,亲自点卷。
《赈银录》《雍州折》《东宫旧簿》《魏府外契》……她把能证明时代的纸,按年份、印信、批注一一排好。
阿辛搬卷到手软,忍不住道:“姑娘,这些字能救人吗?”
“救不了。”她把一缕断线从书脊拨开,“但能留下谁拿刀,谁递刀。”
午后,林文正被放。人至馆门,拄杖而立:“我以为再见不到你。”
“还要见很多次。”她递过册目,“来,先把这批校了。”
老人接过,眼眶微红,只点头。
—
第三日,新帝首次亲政。
风纪院缩权的文书下透六部,反弹不小。
有人借机弹劾她“女子在史馆,非礼”。
她不辩。史馆门口贴出告示:
“史馆只记事实,不议人身。敢毁卷者,论罪。”
当夜,官道上抬进三口箱子——风纪院各衙自动送来的旧案抄本。
最上那一箱,封签来自禁军。
阿辛惊讶:“是……殿下,哦不,陛下那边送来的。”
她拆封,只见最顶一页,墨痕新亮:
“供史馆抄录。”
她把那一页压到最底,收好。
—
七日之后,诏再下:
“杨蓁,迁史馆直学士,兼给事中,得入内阁言事。”
这是留用,也是圈定。
她很清楚:她被允许发声,但不被允许统辖;她可以靠近权力,却暂不能握住。
当晚,林文正悄悄来找她:“你若愿意,此刻正该借势回院。”
“回去做什么?拿回那把椅子?”
她摇头,“椅子会害人。先写清楚,再谈执事。”
老人不再劝,只低声道:“你写的,终会有人读。但你要活到那一天。”
“我会。”
—
又过三日,御书房再次召见。
新帝没有绕圈子:“朕准备设‘内史直院’,专收天下实录。你来总其事,名不显,权在手。”
她答:“可以。但我要用自己的人。”
“给你十名。”
他顿一顿,“阿辛算在外头,不得署名。”
“明白。”她收下。
他看她一眼,叹道:“你还是冷。”
“陛下也是。”
两人都笑了一下,笑意都不长。
她告退至门口,忽然停住:“陛下,若哪一日我所写之事触犯圣心,请先毁卷,再杀我。勿两样都留。”
他抬眼:“杀你容易,毁卷太难。”
她点头,退下。
—
当夜,史馆内灯光连成一线。
新来的十名书吏各就其位。
杨蓁展开宣纸,提起那支金笔,写下新卷卷首:
《浮世录》
记今日之事,书今日之人;
以“杨蓁”为名,不替任何人的脸涂色。
有功者记功,有罪者记罪;
若有一日我亦在卷中,愿由后来之人评。
她放下笔,印上自己的名字。
阿辛在旁抬头看她:“姑娘,这卷要写到什么时候?”
“写到我不必再写为止。”
“那得多久?”
“很久。”她轻声,“但我们已经开始了。”
—
次日清晨,城中张挂新年号。
她站在史馆台阶上,看日光落在石阶。
衣襟是素的,步子也很稳。
有人从背后唤她:“杨学士。”
她回头,是禁军都督,奉旨传话——
“陛下说:‘内史直院,先从你自己开始。’”
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她的出身、她的“杨璟”与“杨蓁”,都要写进第一卷。
“好。”她答,“我来写。”
她转身回馆,合上门闩。
门内是纸与墨,门外是新朝第一年的声音。
局已收,棋未停。
她以自己的名字,开始记录众人的名字。
这就是她的官,也是她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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