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尽处,城门在雾中沉默。
春寒尚在,马蹄声碎,尘土一路自田庄卷入京城。
杨蓁坐在车中,指尖攥着李嬷嬷留下的小布荷包。布色早因摩挲而发亮,线脚处藏着一缕她的头发。她不敢松手,仿佛松了,那些被风带走的人与岁月就会沿着车帘的缝隙漏尽。
护送的人不多,皆着侯府服色,为首者姓杜,口风紧,目光冷。城门验牒时,他垂目答话,未多看车内一眼。
“姑娘……”车夫终究忍不住,小声道,“前头就是定远侯府了。”
杨蓁把荷包按在心口,嗯了一声。
——
侯府的门依旧高。朱漆厚重,门钉排成两行,像两串不容置疑的句点。她抬眼看匾额,金漆被擦得锃亮,反将她的影子映得渺小。
杜总管抱拳:“姑娘,到了。”
她跨过门槛那一刻,忽觉得脚下一空——像是从山脊踏下云端,登时气味、颜色、声响都换了。院内檐角高挑,廊下悬着描金的灯。人影来去匆匆,嘴里都含着“规矩”二字。蓁下意识地收拢肩背,将那点野生的风从骨缝里压下去。
正堂上香烟袅袅。老侯爷坐于上首,夫人倚着锦榻。多年未见,二人眉间的岁月更深,眼神却更冷。杨蓁行礼,声音稳:“女儿见过父亲、母亲。”
“莫乱称。”老侯爷沉声,“此后在府中,不得以‘女儿’二字自称。”
杨蓁微怔。
夫人放下茶盏,目光轻轻掠过她的脸:“此处非田庄,言行须谨。今日唤你回府,是有要事。”
殿中风从雕花窗缝钻入,吹得烛焰微颤。老侯爷缓缓道:“你兄长病弱,难担宗子之任。府中与朝中许多事,不可无人撑持。你与兄长相貌有七八分相似……此后,你当以杨璟之名行走。”
“璟?”杨蓁喉间似被什么硌住,“女、女身如何……”
“从今日起,你不是女身。”老侯爷打断她,“你是杨家的长子,是我定远侯的儿。”
蓁心口骤然一空。她想到了李嬷嬷在冬夜里讲过的那棵树——被风连根拔起,滚到另一座山脚。原来风就是这一句“不是女身”。她稳住呼吸,垂眸:“遵命。”
夫人这才仔细看她。蓁在田庄长大,肤色不白不黑,眼神清亮。夫人轻轻蹙眉,似乎那一点清亮刺痛了她:“传了绣房,备冠服。再请王先生来,先从礼法与家谱教起。”
应声的人退下。
老侯爷又道:“你记着,从踏进此门起,你的一切都系在杨氏门楣上。你可以不喜欢,但不可不服从。”
杨蓁抬眼:“若我不称职呢?”
老侯爷看了她一瞬,露出淡淡的冷意:“杨家,没有‘不称职’的余地。”
——
绣房里灯光柔暖,衣架上挂着制好的男式常服与冠具。嬷嬷们眼明手快,先束胸,再裹襟,腰间缠白练。贴身的中衣换成青色窄袖,外披玄色长衫,衣角干净利落。发梢被梳起,拢成髻,玉冠轻覆,簪脚冰凉。镜中之人眉目初具英气,少年样式,清冷,像一柄刚出鞘的剑——锋芒尚未试血,却已隐有寒意。
“公子,请。”嬷嬷把镜向她推了推。
“公子。”这两个字落下来,比玉冠更重。杨蓁蓁看着镜里那张脸,忽觉陌生。她伸手在镜上按了按,指腹一片冰凉。李嬷嬷常说“你是你”。可眼前这张面孔告诉她:你不是你。
王先生很快就到了。五旬,细须,穿半旧青衫。礼法、家谱、家规,从拜揖之序讲起,从宗祧承继讲到礼名、行第。先生声音不急不缓,像一条稳稳的溪。杨蓁学得极快,举止沉着,问起宗支世系时尤为专注。王先生默默点头——这是个能学的。
“璟。”先生第一次呼她的字,“世家之子,先学守——守礼,守己,守住不该动的心。”
杨蓁合掌颔首:“记下了。”
“还要学一件。”王先生顿了顿,“学忘。”
“忘什么?”
“忘你曾是谁。”
杨蓁沉默。
——
府中人事,暗潮横生。内院嬷嬷们口风很紧,却有目光偷偷打量她:有人冷,有人畏,有人惋惜,也有人嫉。最直白的是大房管事的媳妇,低声一句:“灾星,回来了。”话未落,就被婆子扯走。
夜深,杨蓁独自立在回廊。春雨细细,檐下水声绵长。她把荷包从衣襟里摸出来,轻轻放在心口。许多话涌到喉头,却一句都说不出——田庄的风、溪水的味道、李嬷嬷笑时的皱纹,都被这高墙挡在远处。
她将荷包又塞回怀里,转身时,廊角一道影子避开了灯。
“谁?”她问。
“属下。”一个少年模样的小厮从柱后出来,躬身行礼,“小的唤阿辛,奉老侯爷命,暂随公子使唤。”
“我不习惯被人跟。”
阿辛垂眼:“府里规矩如此。”
杨蓁没再说,迈步往前。阿辛在后,一步不差。
——
两日后,按礼需入宫谢恩。定远侯世封,宗族大,凡宗子更名、礼籍变动,按例入内廷禀报,以便宗人府存档。老侯爷亲自随行——他清楚,这一程,不只是更名那么简单。
宫城森严。金瓦在光里发冷。宣德门外,队列沉默;过丹陛石,殿宇重重。内侍领路,鞋底踏在青砖上,发出细细回声。杨蓁垂手随父行进,目光不动,只有余光在计算道路与门次。
行至偏殿,忽有一队人从对面掠过。为首少年着青衣,腰系银纹束带,眉目冷白。那目光扫过来时,不带任何情绪,却令空气忽然一紧——像冬日薄冰下的一息寒流。
内侍急忙低声:“六殿下。”
杨蓁并未抬头,只听见老侯爷的衣袖在身侧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那队人迅疾远去,留下一阵薄薄的风。她心里何故一动,想起王先生的“守”字,又想起“忘”。她低下眼,只当什么也未看见。
“璟。”老侯爷沉声唤她。
“在。”
“记住,你今日是杨家的长子。”
“记住了。”
——
礼成出宫,天色将暮。城楼上鸦群回栖,影子一层压一层。回到侯府,老侯爷只说了句“早歇”,便转入书房。杨蓁站在台阶下,望他背影消失。风从袖口穿过,带出一身冷。
夜里,王先生来交课卷,临走时忽说:“明日午后到外院来。有人想见你。”
“谁?”
“你见了便知。”
王先生走后,阿辛悄声道:“多半是阁老府上请客,府里少年要去应席。”
“应席?”杨蓁挑眉,“我会饮酒作诗?”
阿辛被噎住,小声笑:“公子会的多着呢。”
“我会的是在田里除草。”杨蓁淡淡道,“草根不拔净,来年还长。”
阿辛一愣,随即“是”。
——
第二日,外院。王先生先以内外之别讲经义,末了请人入内。入门者年约十五六,面色偏白,眼窝微深,笑时唇角往下一压,显出几分冷淡。他不戴冠,鬓角以青绳束起,衣着素净,却有种不肯亲近的凌厉。
“这是……”蓁看向王先生。
王先生咳了一声:“徐昭琰,六殿下身边的人,奉命读书于我处。”
少年微微拱手,视线在杨蓁脸上停了极短的一瞬,好像从某处旧纸上的字里忽然看到一笔熟悉的锋芒。他淡淡道:“杨公子。”
杨蓁还礼:“徐——公子。”
“称我昭琰即可。”他语气不冷不热,“听闻你方从乡里回府,许多礼法未熟。王先生叫我同你对课。”
杨蓁点头:“好。”
那日对课,从《周礼》讲到《春秋》,从宗法谈到权衡。少年言辞锋利,常把问题推到角上,仿佛要逼人露出疏漏。蓁先是按部就班作答,渐渐领会他的锋路,改走迂回。两人像在局上落子,一来一往,棋声不响,心底却各自有响。
临别时,徐昭琰忽然问:“你手中常握着什么?”
杨蓁一愣,下意识按了按胸口的荷包:“旧物。”
“弃了罢。”他似笑非笑,“在这府里,旧物多半要命。”
杨蓁看着他:“多谢指点。”
少年转身而去,背影瘦削,像风里一截冷竹。
王先生叹气:“此人性子偏狭,却记性极好。”
“我会记住他的忠告。”蓁道,“但我也会记住我的旧物。”
王先生看着她的眼睛,缓缓点头:“守与忘之间,路最难走。”
杨蓁行礼送客,回身时,天已近黄昏。她站在回廊尽头,摘下玉冠,慢慢把发髻松开,任长发落到肩背。风从院中穿过,带着一点梅末的清香。她闭上眼,想象远山与溪水,想象李嬷嬷在门槛上纺麻线——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把这些想象收好,藏进衣襟。
从今日起,她是杨璟。
可在没有人的夜里,她仍会轻声唤自己——
“杨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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