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漫天遍野的,红。
像一场永远也不会熄灭的,盛大的,烧了十里长街的,大火。
崔云姝就坐在这场大火的中心。
她头顶着那顶重得能把她脖子压断的,九尾凤冠。上面的每一颗东珠,每一块宝石,都像一块小小的,冰冷的墓碑,沉甸甸地,压着她的头盖骨。
她身上穿着那件繁复到令人发指的,用金线绣着龙凤的大红嫁衣。上面的每一根丝线,都像一根细细的,坚韧的,用她自己的血浸泡过的绳索,把她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她感觉自己不是在出嫁。
她是在出殡。
而她自己,就是那具被精心打扮过的,正在被抬去游街示众的,尸体 。
外面,是喧嚣的。
震耳欲聋的,锣鼓声。
绵延不绝的,鞭炮声。
还有人群那潮水般的,兴奋的,羡慕的,议论纷纷的,喝彩声。
“我的天爷!这……这就是崔家的嫁妆?从街头都望不到街尾啊!”
“十里红妆!这才是真正的十里红妆!我活了六十岁,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何止是钱啊!你瞧见没,那一口口抬过去的,都是上好的铁木箱子!我听说,安郡王送来的聘礼,就是一箱箱的刀枪剑戟!这崔家回的礼,怕不是……更吓人!”
崔云姝坐在那顶颠簸的,华丽的,像棺材一样的花轿里,听着外面那些声音,面无表情。
她想笑。
嫁妆?
那是她的“跑路基金”。
是她用三年的心血,用无数个不眠的夜,用“云间阁”、“镜花缘”、“锦绣阁”赚来的,天文数字般的金钱,为自己打造的,最后的,诺亚方舟 。
现在,这艘船,正被她自己,当成嫁妆,浩浩荡荡地,送进了那座她亲手设计的,名为“安郡王府”的,军事监狱。
多可笑啊。
懒得想了。
花轿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一声长长的,喜气洋洋的唱喏。
“新娘下轿——!”
崔云姝被喜娘扶着,踩着那张用金线绣着鸳鸯的红地毯,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个,她未来的,家。
她的坟。
她感觉有一道目光,像一团火,穿透了那层厚厚的,遮住了她所有视线的红盖头,死死地,烙在了她的身上。
是唐璞。
她那个名义上的未婚夫,她那个实际上已经无可救药的“革命同志”,她那个……她现在看见他就想死的,丈夫。
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很烫。
像一块烧红了的烙铁。掌心里,全是薄薄的,因为常年握刀而磨出的,茧。
他握得很紧。
紧得,像一把铁钳,要把她的骨头都捏碎。
崔云姝被他牵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跨火盆,拜天地。
耳边,是司仪那抑扬顿挫的,喜庆的声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在“夫妻对拜”的那一刻,在他们俯下身,离得最近的那一瞬间。
崔云姝听到,一个压抑着极致的,亢奋的,激动的,气声,像一条小蛇,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那声音,不是什么“娘子,你今天真美”之类的,废话。
那声音,说的是:
“谋主,你看到了吗?!”
“这满城的百姓!这沸腾的民意!还有你送来的,那十里红妆!”
“我们的……我们的军费,何其充沛!!”
“大业可期啊!!!”
崔云姝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她差点,就那么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她拜的,哪里是天地。
她拜的,分明是,她自己那该死的,荒诞的,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
……
洞房。
是红的。
龙凤喜烛,红的。
床上铺着的,绣着百子千孙的被褥,红的。
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子喜庆的,甜腻的,让人窒息的,红色的味道。
崔云姝就坐在这片红色里。
像一滴掉进了血泊里的,冰冷的,水。
外面那些喧闹的,敬酒的,划拳的声音,终于,都远去了。
门,被“吱呀”一声,关上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她和……他。
她能听到他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
那脚步声,很稳,很重,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亢奋的,属于胜利者的,气息。
她感觉那块遮着她视线的红盖头,被一只手,轻轻地,挑了起来。
光,涌了进来。
一张脸,出现在她模糊的,摇曳的视线里。
一张英俊的,年轻的,因为喝了酒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写满了“我们成功了”的,狂喜的,脸。
是唐璞。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不像个新郎官,倒像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光荣的,革命者。
他看着她,那双总是亮得像星星一样的眼睛里,此刻,烧着两团,足以将她整个人都烧成灰烬的,熊熊的,火焰。
他端起桌上那两杯用红绳系在一起的,合卺酒。
将其中一杯,递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手,很稳。
他的声音,也很稳。稳得,带着一种近乎于神圣的,庄严的,仪式感。
“云姝。”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叫得,如此的,郑重。
崔云姝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觉得,他接下来要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
“喝了这杯酒,”唐璞的双目,灼灼地,死死地,盯着她,那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昂的,澎湃的,革命般的热情,“你我,便是真正的,‘共犯’了!”
崔云姝的手,抖了一下。
酒,差点洒出来。
“从今往后,”唐璞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首永远也唱不完的慷慨激昂的战歌,“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我安郡王府所有的兵马钱粮,崔家富可敌国的财力,我们那支无敌的舰队,还有……”
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乎于咏叹的充满了无限憧憬的语调高声宣布:
“所有的一切!都将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
理想。
崔云姝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高大的热血的愚蠢的无可救药的她名义上的丈夫。
她看着他那张写满了“为了革命,干杯”的狂热的脸。
她再看看这间,被她自己亲手设计成了“军事堡垒”和“革命总部”的洞房。
她忽然觉得很累。
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荒谬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她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和他轻轻地碰了一下。
然后,一饮而尽。
酒,是冷的。
带着一丝苦,一丝涩,还有一丝,她自己都说不清的,认了命的,自暴自弃的,甜。
她知道。
从她喝下这杯酒的,这一刻起。
她,崔云姝彻底地被锁在了这条她做梦也想不到的荒诞的该死的“贼船”上了 。
门外,是宾客们隐隐约约的喧嚣。
门内,是她和她那个“志同道合”的丈夫。
以及,一个充满了未知,充满了荒诞,充满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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