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桂将手放到朱霰的手心。朱霰的黑靴往马镫边缘移,给福桂的绣花鞋留下一半的空间。
福桂把脚插进马镫,一手借朱霰的力往上蹦跶,努力了三次,都爬不上这匹高头大马。朱霰不得不重新下马,将福桂抱上马鞍。福桂分腿坐在马背上。马儿一晃,是朱霰再上马,坐在福桂身后。
福桂躬下身,好奇地用手捋马鬃毛,粗糙又不扎实的感觉。
朱霰道:“不要趴在马背上,挺直背。”
福桂“哦”一声,直起上身,后背瞬间撞进朱霰结实的胸膛。
朱霰的手穿过福桂腰侧,在她身前将缰绳提起来,说:“抓紧。”
福桂就贴着朱霰的手抓紧缰绳。
朱霰夹了夹马腹,马头挺立起来,马瞬时晃得更厉害。他拎缰调转马头,对马三保道:“找间屋子上刑,别弄死了。弄干净后再带到伽蓝殿,由本王亲自审问。待吴王赛完马,让他来伽蓝殿见本王。”
马三保跪地唱喏。
福桂口微张,同情地看一眼匍匐在地上、已无人色的娜仁姑姑。
朱霰拉她上马,竟然是要对娜仁用刑。朱霰身为皇子,有仁慈,但又不多。仁慈仅限于不让她亲眼看到娜仁上刑。
朱霰说一声“嘘”,马动了起来。
一人二马飞驰起来。吴、楚、齐、靖江四王的马迎面而来,眼看就要撞上,四王立刻勒马朝两旁闪开。朱霰从他们中间撕开一条口子。
齐王朱溥怒叱:“老四,你疯了!”
朱霰哪里听得到弟弟们的小牢骚,早已带着宫女绝尘而去。
囿外站着三名燕王亲卫,他们见朱霰骑马而去,急忙上马追赶。但亲卫的马显然跑不过燕王的名驹,很快连燕王的后脑勺也看不见了。
福桂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骑马。她感觉风从无形变为有形,从耳畔呼啸而过,小锥子般扎在脸上,撩动她从发髻里钻出来的碎发。
好爽快的感觉。
朱霰感觉福桂紧绷身体不自在,提醒她:“上坡的时候直背,下坡的时候塌腰,会舒服一点。”
福桂听从了朱霰建议,结果是腰背是舒坦了,背却一次又一次撞击朱霰的胸膛。一段路下来,她的肩胛骨都撞疼了。骏马进入城中大衢,朱霰渐渐慢了下来,改在街正中踱步前行。
耳畔的风息停下来,耳朵立刻被热闹的市集声音灌满。福桂颇为心虚地问:“王爷,奴婢刚才一直撞您,您该不会惩罚奴婢吧?”
朱霰道:“你是觉得,本王不该对女人用刑。”
福桂急于回头狡辩,“不不,娜仁姑姑不是女人,她甚至不是人,是反贼,还是个满嘴谎言的反贼。反贼死了也是活该。王爷理应恫吓骗子,那样骗子才会说实话。”
福桂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奴婢发誓,永远不做王爷的敌人。”
朱霰道:“目视前方。分心会掉下去。”
福桂只得回头,目光往前延伸。她看到街边百姓向他们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她觉得自己和王爷就像戏台上穿花衣裳变戏法的猴子。
朱霰道:“过了前面这条街就是於皇寺。下马前,你将带余娜仁来见本王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本王。”
福桂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她可以对娜仁随意撒谎,却做不到对王爷撒谎。
“奴婢骗娜仁姑姑。奴婢说,”福桂磕巴一下,随后如虾子产卵般“噗噗噗”往外冒后面的词,“奴婢要生下王爷的长子。所以,要用她的药去害徐王妃。奴婢太老实,说谎罪都不利索,结果当然是被娜仁一眼看出来是在说谎。她自己承认是她下的毒,要我带她来见王爷。”
福桂一股儿说完,静待朱霰的“雷霆之怒”。
朱霰却偏偏不说话。
福桂觉得有一只小猫的爪子在挠她的心。
福桂为了证明自己对王爷的价值,也为了转移朱霰的注意,手指摸到腰上的荷包,扭开盘扣,手指伸进去,从一个结着疙瘩的手帕边夹出装有药粉的木瓶子。
福桂挥舞着药瓶说:“王爷,奴婢拿到药粉了。您让吴王殿下好好检查一下。这次一定不会错。奴婢很有信心。”
朱霰不咸不淡地吐出一个“嗯”字。
福桂的手往后伸,摸上朱霰的胸,顺着流畅曲线滑到他的腰、他的腹。她记得王爷腰上挂着一只皮革小包。她要把宝贝药瓶放到朱霰小包里。放进去,王爷就会明白,她撒的弥天大谎是物超所值。
福桂的手一路往下探……
朱霰呼吸一窒。
“手!不要往下!”
朱霰喷出灼热的气息扑在福桂脖子根。他甩开缰绳,手掌包住福桂抓木瓶的手,强迫她放到身前。朱霰说:“等下马再给我。”
福桂觉得朱霰身体越来越烫。她忍着笑,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马跑过大衢尽头转弯,人迹渐少,朱霰又驱马奔跑起来。
马儿停在於皇寺门前。早有阍者远远瞧见王爷回寺,招呼身边的同伴跑下台阶。一个阍者跪趴在马蹄边上。朱霰踩阍者的背下马。
轮到福桂下马了,她的绣花鞋放上人背又挪开。她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实在不习惯踩着与她一样的人的背下马。
朱霰将手中的马鞭抛给阍者,转头,看见福桂那副犹犹豫豫不敢下马的样子。朱霰只得亲自抱福桂下马。
朱霰松开福桂之时,福桂趁机将木瓶塞到朱霰手心。待她要收手之时,朱霰又不肯松开她。阍者识趣地低头,充哑巴、聋子和瞎子。
朱霰薄唇往下一抿,目光像是一张网,将福桂罩住。
福桂觉得透不上气。
朱霰黑眸深深,道:“编排本王可以,别牵扯她。”
她,自然是未来的燕王妃徐南至。
福桂实在太好奇了,也有些嫉妒。
“王爷,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好的人。好女儿、好姐姐,将来也会是好妻子、好母亲。”
“王爷很喜欢她吗?”
“做丈夫的理应爱护妻子。”
福桂缩回手,朝朱霰福一福身,“王爷的话奴婢记下来。”
朱霰再次将手伸过来。
这一次福桂只是顺服他,而非怀有不切实际的期盼。王爷挽着她是为了骗过身后无数双眼睛。她的任务已经完成,王爷还肯同她演戏已是所剩不多的福气。过了今日,不会再有牵王爷手的一天。
福桂任由朱霰牵着她走入伽蓝殿。
於皇寺的住持彭和尚还在原来的地方,他身边依然是一张矮兀和一个蒲团。不同的是彭和尚由原来的坐成了躺。
彭和尚中毒后就中风了。纵横世间一百二十年的白莲教首如今却被无形的网束着,不能动弹,不能言语,连有人来了也不知道。
朱霰坐到他的矮兀边,将木瓶放置于兀面,翻开兀上的一卷佛经,看了起来。福桂侍立一旁,后来改为跪坐在矮兀边给朱霰翻书。
殿外第一次传来脚步声,是朱霰的亲卫终于赶回於皇寺。朱霰命令他们不必进来,守住殿门,除了马三保以外其他人不能进伽蓝殿。
香案里的三炷香燃尽,马三保终于带着余娜仁出现在伽蓝殿。
朱霰命马三保退出殿外。殿内只留朱霰、福桂、彭和尚与娜仁。
仅仅半个时辰不见,娜仁看上去竟然像老了十岁,仿佛她的血泪已被烤干,骨头已被拶碎,整个人缩水了一圈,变佝偻了,变苍白了。娜仁换了素衣,从头至尾一身白,白之下是浅茵茵的粉色,血的颜色。
马三保让娜仁姑姑跪,她就跪。直到三保关上殿门,娜仁姑姑还如同烂泥一般瘫在地上。
福桂喃喃喊:“姑姑。”
娜仁的瞳仁转向福桂。
此时此刻,福桂才切身体会到什么是成王败寇。输的人,竟连死也不能,得求之于人。
余娜仁的头慢慢翘起来,用干瘪又虚弱的嗓音说:“我告诉你们,全都告诉你们。我受不住了,我认命。你们杀了我吧。”
朱霰将笔和纸推到福桂眼前。
“本王记得你会写字。把她说的记下来。”
“嗯。”
福桂拿起笔,蘸墨,等待娜仁供述自己的罪行。
娜仁在青砖地上蛄蛹一下,仿佛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坐起来。她抱膝坐在砖地上,垂下头,头发遮住脸,从发丝间投出幽冷的目光。她看彭和尚看得入了神,突然,爆发出古怪的笑,整个人都在抖。
娜仁像是一只风箱般呼啦啦响着:“就算没死,这个样子也成了。”
福桂提醒忘我的娜仁:“姑姑,早说出来,早得解脱。”
余娜仁收住笑,盯住福桂,“毒药是我准备的。饭是我做的。也是我让你送毒药给这老秃驴。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没有同伙。”
朱霰手指叩三下兀:“原因。”
娜仁姑姑视线上浮,目视披红绸的伽蓝佛爷,眼睛逐渐失焦,思绪似乎飘到遥远而久远的时光中去。
“我是蒙古人。蒙人和汉儿,是猫和老鼠,狐狸和兔,见了面就要咬,咬死才罢休。这个和尚,是杀我阿爸和阿妈的凶手。”
“你们还不知道吧?老秃驴是红寇头领——彭祖。我阿爷是龙兴路达鲁花赤(元代地方长官)。秃驴在袁州造反。红寇冲进我们家,阿爸、阿妈、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的脑袋滚了一地。阿爷只带我逃出来,我们全家二十四口,只活了我们两个。”
死鱼一般的彭和尚此时竟然动了。
咚咚咚——
有人粗暴地叩门,因为没人应,最后竟然变成撞门。
有人在门外叫嚷:“四哥,躲在佛殿里和女人快活吗?臣弟们来见新嫂子了。”
不是吴王朱狘的声音,显然是楚王朱浈、齐王朱溥中的一个。看来王爷们骑射后果真去饮酒了。
随后,传来朱狘劝三王回去的声音。
朱霰对福桂说:“别管他们。他们进不来。”
福桂偷偷看一眼朱霰,王爷不仅没放三王进来,也没放朱狘进来。
朱霰出声提醒:“专心。”
福桂“嗯”一声。
娜仁现在已陷入仇恨的漩涡,根本没察觉殿外的那份“热闹”。
娜仁说:“我一辈子记得这秃驴割下我阿妈的脑袋从她耳朵里扯下金耳坠的样子。他说他们是义军,其实根本是强盗、小偷。他的脸每一夜都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我给他送饭,一眼认出他是我的仇人。他杀我全家,害我全家,我就杀他。”
娜仁怒吼,“他杀我,我杀他,难道不就是你们汉儿所说的冤有头债有主。”娜仁猛地收住声音,之后更歇斯底里地吼,“我为父母兄弟报仇,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娜仁说得快,福桂记得也快,字迹几乎是龙飞凤舞。
朱霰扫着福桂写下的每一个字,待她写完最后一个。他问娜仁:“按你所说,你杀彭和尚,是因为私怨?”
娜仁喉咙呼噜噜,身体深处像沉睡着一头猛兽。她发出一个沙哑的“是”字,接着说:“我恨他入骨,决不允许他再毁了我。”
福桂放下笔,抬头看向娜仁姑姑。
“姑姑,你说你是出自私怨毒杀彭和尚。没有人与你同谋,没有人帮你。可普通人很难得到毒药,何况是连吴王殿下、医官们都无法诊断出来的毒药。姑姑,你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给你的?”
余娜仁说了一句蒙古语,低头,吐掉一口血红色的浓痰。
“我是蒙古人,是北元余孽,理应有这世间一切最邪恶、最残暴、最不堪的东西。我用从我阿爷那里得来的毒药杀了妖和尚彭莹玉。我阿爷死了,骨头都化了。你们不信,自己去地底下问他去吧。”
门外,吵嚷声还在继续。朱狘在劝弟弟侄子们回去。
门内,娜仁还在忘情地诉说。
“是我想杀他。我愿承担一切后果。你们满意了吗?”余娜仁盯住彭和尚,再一次嘶吼,“你还不满意吗?”
叮铃铃——
佛堂里传来突兀的金属撞击声。是从彭和尚那边发出来的。他剧烈地动了一下,从蒲团上滚下来,直挺挺躺在青砖地上。
福桂看到彭和尚的手脚缠着手臂粗细的锁链。原来彭和尚身上的声音源于囚禁他的锁链。彭和尚是白莲魁首,是造反的祖宗。景昇帝让他活,却没给他自由。
朱霰道:“让她画押。”
福桂站起身,拿了三张纸走过去,将纸压在余娜仁面前的青砖上。她一页一页捻起纸张的角。娜仁用早就变形了的手指按下三个血印。
余娜仁画完押,噌地蹿起来,像一头疯狂的母鹿,一头撞向佛堂里立的石柱子。头颅崩裂,鲜血飞溅,娜仁姑姑软绵绵歪下去。
姑姑平躺在青砖上,眼珠子还在转动,口吐一涌一涌的鲜血。福桂想,她的血本该流尽了,此时却像血之喷泉。
福桂跪倒余娜仁身边。
娜仁姑姑嚅喏着在说些什么。
福桂伏身到娜仁嘴边。
娜仁姑姑说:“阿拉坦其其格是金色的花。我好像看到了家乡金花川的花海。告诉其其格,阿妈爱她。”
余娜仁就这样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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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其其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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