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大帐中。
契苾葛兰握着那枚金鹰,拇指贴在金鹰的头顶上摩挲着,片刻之后,他亲自提笔蘸墨,在对于草原上来说,绝对算是奢侈品的、平整且很能托墨的信纸上书写起来。
用的是汉人的文字。
他的汉文写得不是很好,一笔一划都有些僵硬,有些拐角的地方还带着别扭,但契苾葛兰也并未让自己身边更精通汉文汉学的人来写这些字。
他并没有写上太长,大约四五行字之后就写完了,对着信纸吹了两口气,随后封装起来,将自己身边驰马最快的亲卫喊了过来。
帐外的夜色以及彻底黑沉,浓稠得就像是他方才用的墨汁,而在这些墨色之上,唯有一轮清冷如冰的月亮从云层的间隙中出现,那冷冰冰的月辉将四周云层的边境沁得发白,像是爬上了一层素色的霜。
士卒的军帐中只剩下了鼾声,首领们的帐篷还有不少是亮起的,契苾葛兰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仍然不服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他的兵并没有比那些大部落的首领们多多少,哪怕因为契苾部一直以来的经营,他身边的猛士们能够发挥出的战斗力都比其他部落里的战士更强,要是这些人联合起来,一致将枪口对准他,他也没办法抵抗住他们联合起来的力量。
草原……就像是此时的天空,这些云——
月光的光芒描摹着一切的边缘,它彰显出这些云彩的破碎。
契苾葛兰于是叹气,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窟合真:
志大才疏的蠢才。
*
施钺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摇头,对郑含章说:“末将觉得,契苾葛兰怎么做都有可能。”
她想不出来——她知道郑含章的这个问题是想要让她去分析契苾葛兰这个人的行为动机,以及当前的整体局势走向利好,可惜,现在郑含章正盯着她看,目光灼灼,完全不给她任何转头看向王稚,向王稚求助的机会。
施钺把自己的脑瓜子都快翻尽了,也没能在哪个犄角旮旯里面翻出点可能的答案,最后只能这样老老实实地对郑含章表示她想不出来。
郑含章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想要为难她,开口却是对施钺说:“那你点一个看起来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来代你回答。”
施钺噎了一下,心里是想问郑含章这到底是个什么毛病——但这话说是不能说出来的,她看向王稚:“那……救救我呗?”
施钺此话一出,全场都笑了起来,尤其是刘毓笑得最开心,施钺不满地问他难道他就知道,刘毓耸肩摊手摇头一条龙:“我不知道。”
他看到施钺脸上浮现出来的不服气表情,于是话音未落,又拖长了调子续接上一句:“——但是,难道我不知道,我就不能笑了么?”
王稚也微笑,这两年来,她看着没有刚刚到洛州那会儿那么瘦了,手臂上生出些肉来,脸上也是,于是笑起来的时候一边的脸颊上还会有一点浅浅的、小小的酒窝往下凹陷。
但她没让施钺挨上太久的笑,没多时就开口,问郑含章道:“殿下可是觉得,北方的草原已经失去了在两国之间左右摇摆,来回下注的能力?”
郑含章不说话,嘴角噙着得意洋洋的少许上扬,用那双透彻明亮得和琉璃珠子似的眼睛盯着她看,王稚便继续,说:“虽然契苾葛兰把控住了现在的局势,并且只要反应速度足够快,就算回到了王庭所在,也仍然能做草原上的摄政王,但是草原的心气已经散了,他就算能够用摄来镇压住表面的安生,也无法阻拦冰层之下的暗流涌动,所以,北方的草原虽然看似仍然是一片整体,实际上却会很快开始分化。”
有些东西,构建起来的过程中当真是千辛万难,甚至于十几年的时间,才勉强让其寸进;但是当它被击溃的时候,它就像是一层层垒着最勉强的平衡的琉璃一样,只要上面出现了一个细小的裂痕,它就会从头到尾彻底碎裂,落得满地都是破碎的晶体渣滓,再也别想把它拼凑回去。
荣誉、信心、血气、向心力……对于一个国家而言,这些全都是难以获取,而却格外容易被弄得支离破碎的——而现在,北方的草原失去了这些东西,或许从明面上来看他们的战斗力没有太大的改变,但是实际上,一只时刻嗜血,想要直接扑杀出去的狮子,和一只失去了心气,只想躲避战争,甚至大脑中的一部分开始劝说自己食腐的狮子,真正能够发挥出的战斗力却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契苾葛兰和窟合真不一样,窟合真可以用血腥残暴把草原捏合在一起,因为草原很久没有打仗了,老赵王非常清楚可以用温和的手段解决北方的问题,那就完全不必要用刀兵,而雍国……雍国先前是打不过,总共也就那么几个可用的人,全都放在同赵国的边境上了。
那时候草原上的骑兵们都觉得自己杀入中原容易,他们南下是去打开一个本来就不带锁的宝箱,里面有他们想要的一切,他们的双手只要足够大,就可以捧回他们想要的一切。
但事实击碎了他们的自信,随后,他们还失去了可汗。
在这样的时代,一位首领的重要性能够高到什么程度,这是后世人很难想象的。
硬要说的话,大概可以理解为:在绝大多数的文艺作品中,皇帝就算是昏君,那也是因为身边出了一□□佞,而这些奸佞蒙蔽了皇上——是浮云蔽日,所以才导致的长安不见啊!
最高的位置上坐着的那位是没有错的,而他如果死了,那社会就会突然变得恐惧慌乱而不稳定,接替他的人如果是外姓,那结合上这突然的死亡,就会为整个过程平添几分意外的揣测。
这些慌乱,这些意外的揣测,结合在一起,就会导致高处建筑的摇摇晃晃,乃至最终的垮塌。
如果窟合真在居延城前胜利了,又或者,他在撤军的时候没有被杀,而是蛰伏起来养精蓄锐,等待时刻以东山再起——那么草原上的胡人仍然是北地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最为强大的势力之一,他们仍然能够做为一个食客上桌,而不是做为一桌零散的菜肴。
但可惜,现在的北地心气儿散了,再聚合起来需要很多,起码也要五六场的胜利,前提是契苾葛兰拥有只带着他那一个部落去折冲陷阵的能力——而他还需要保证,自己在前面输出的同时,背后那群部族首领们,不会在背后捅自己一刀。
这样的局面可真的一点都称不上好,至少郑含章是这样觉得的,而契苾葛兰,如果他是个聪明人,他一定不会让自己陷入先前窟合真陷入的困境之中,他需要找个帮手,而这个帮手最好对他没有那么大的需求。
雍国,洛州,很显然是个明智的选择。
但凡他是个聪明人。
郑含章举起方才被自己倒了有七分满的茶盏,对着王稚举起,做出个不伦不类,但确实又很有几分潇洒的敬酒动作:“诚如是也。”
*
今夜的月很圆。
其实还没有到十五,但是天心的月亮极明,像是一块银子沉在井水之中,连带着井水也多了几分灿白。
赵太子镇守在京城中。
他已经得知了居延城下兵败的事情——窟合真的死讯可以拦截住,但是他的兵败却不能封锁。
窟合真的兵败对于当时坐在朝堂上的赵太子来说,堪称是一次极大的打击——他无法想象雍国怎么又多出来了个名将,就和当年在朝邑城前一样,都是对方防守,对方主将昏招迭出,对方主将中箭,眼看胜利在望——然后逆风翻盘,连着打出极重极沉的好几拳,然后就赢了。
他在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只觉得两眼前猛地发黑,仿佛有一只手用力地掐住了他的脖颈,让他无法呼吸。
若非他还记得是在朝堂之上,他恐怕得跌靠在椅背上,甚至于躺上那么会儿才慢慢觉得好起来些。
父皇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当皇帝的吗?赵太子头一次做为直接承受这样冲击的人,就觉得自己快要挺不过来——他愈发地感受到父亲的辛苦,就像是他在过去的诸多年岁里一直那样逐渐深入地、愈发体谅他的老父。
朝堂上没能就当前的情况做出什么讨论结果,赵太子在下朝之后又召开了小朝,将那些从太学中出来的、如今虽然官位不高,但都在要职的学子们拉到了一起来,继续就着当前的局势讨论。
也没讨论出多少结果来——这结果也是可想而知的,窟合真兵败之后又如何了,这些消息都还没有传入赵都,没有窟合真的态度,后续……
赵太子有些担心,他那在前线的父皇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会如何。
一个吃了他们大量补给的,但是在最后表现得如此不堪,完全没能实现战略目标的队友……
他们和雍国的对峙,必然会受到影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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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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