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含章用金错刀撕开了最外层包裹着信的油布,很显然,契苾葛兰已经用上了草原最好的“信封”。
送来信的人是个草原上的汉子,就是契苾部的,从他身上装饰的金子来看,他大概在部落中有着不低的身份,甚至有可能是契苾葛兰的某个亲属,兄弟,叔侄——之类的。
此人的脸在草原上暴烈的阳光经年累月的照射下显得黑黢黢的,蓄着一下巴的络腮胡,在意识到郑含章就是那个“赵王”,那个契苾葛兰让他一定要将信件亲手交给的——“年轻的,雍国的赵王”的时候,他的眼底下意识地闪过了一抹不敢置信和轻视。
太瘦了,也太矮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和草原上那些威武雄壮的首领们看着可太不一样了。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到底是没有说话,尤其是当高复青出现在郑含章深厚,那双沉在眉骨包围的深邃眼窝中的眼睛,沉默如山却又锐利得像是冬日河水中流淌过的冰棱那样注视着他的时候。
他踉跄着朝后退了半步。
高复青是个很闲,但也很忙碌的人——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他需要保卫在郑含章身边,像是那种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一样,保证不会有人突然从旁边冲出来给郑含章一刀。
而当战争开始的时候,尤其是在那些场面比较大,格外需要有战斗力极强的人出去冲锋陷阵的时候,高复青则是不到一千人的前锋班子的领头——因此,他现在的官职是折冲校尉,哪怕这个官职正经来说应该是负责教百姓怎么列阵、怎么进攻防守,在农闲的时候为国家储备上那些可以上战场的后备力量的。
但折冲校尉的名头确实适合他。
折冲陷阵。
校尉的官职,和他到现在为止的立功,也刚刚好能够匹配。
来送信的络腮胡从他眼中看到了几乎和契苾葛兰年轻时一样的杀气,那时候契苾葛兰才不到三十岁,他曾经为了给部落探索可以越冬的草场而远离部落千里之遥,孤身、落单,遭遇狼群,杀了起码二十头狼后才回到契苾部落中来,全身湿答答地像是在血池里面浸泡过一样。
他曾经畏惧过这样的杀气,像是能够扑上去用牙齿咬开狼的喉咙一样的杀气,经过沉淀之后变成一种直面刀锋似的冷。
而刚才,他意识到自己并未随着年龄渐长而摆脱这种恐惧。
他的反应,郑含章看在眼里,并未在意,嘴角往上勾了勾——那也只是因为高复青——随后开始拆信阅读。
契苾葛兰的字不好看,但古朴,笔画像是在山岩上刻出来的一般,郑含章几乎可以想象他握着笔的手势,大概和握着一把刻刀没有什么区别;而他的用词言简意赅。
在这一整封信上,契苾葛兰表现出来的意思简单来说可以凝聚成一句话。
——七殿下,或者说,在下更愿意称您为赵王殿下,这封信抵达的时间会比赵国收到消息得要早一些,根据本人的估算,大约会早上两天左右的时间,希望听到您的好消息,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不妨合作。
郑含章将信折叠起来,阖在桌案上,对着络腮胡点点头:“知道了。”
络腮胡看向她的表情仿佛是在问她难道不给回信吗,郑含章低着头道:“信使一路远来,风尘仆仆,休息上一段时间再走吧。”
络腮胡对于这样的安排显然是不满意的,但高复青的目光仍然牢牢地钉在他的身上,于是他就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走出门去。
郑含章的手指仍然按在信纸上头,在络腮胡从屋子里走出去、又过了一会儿之后,她蓦地笑了,咧开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像是原本憋着气的终于可以呼吸那样,笑声的开头非常突然。
“是个妙人,复青,去告诉云庭和施钺,两三日之内,我们要去攻建州。”
契苾葛兰,他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通过这个时间差给予了郑含章示好,表示自己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又或者,她没有想到这一层的话,他正在提醒她。
一个站队,不,站队算不上,只能说是示好。
没有损害北地草原的任何元气,但她在以后却是实实在在得给对方投桃报李一番。
……啧,有意思。
*
郑含章的战略目标之一只是侵占一直到聿水这边的疆土,做为缓冲地带,也做为给自己出兵做准备的一个前置筹备区域。
但她是一定要打建州的,一共代守,打赢了,对方怯懦了,撤后了这时候自己往回撤离的时候就不用担心后头的追兵多么凶猛,而且此时士气甚佳,刚好能够将气氛烘托到一个士卒们都最是相信她、觉得她做什么都有道理的节点上。
撤回,会被士卒理解为战略,而不是说他们后勤又或者是哪一方面出了问题所以不得不撤退,在整个后撤到聿水以西的过程中,军队能够保持整齐、保持最好的战斗精神状态。
有条不紊,将自己占有的牢牢把握在手里,将战略上没有要求的都留在这里等待着下一次,避免出现消化不良的情况出现,时刻保证自己没有被击败的危险。
这就是郑含章在制定整个战略的时候,遵循的最为主要的就是这么个吃饱喝好,平安平稳的基本核心——而现在,关系到最后一步,紧张吗?当然是会紧张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感觉呢?
好像也没有什么,就仿佛一张数学试卷,已经把课堂、教材、课外习题等等常出现的解法思路全部了然于胸了之后,再去碰它。
现在做到压轴,前头的坐下来都顺得很,而且大脑中还有着“你全都做对了”的灵光在闪,谁会在这时候生出什么不好的感觉来呢?
郑含章选择了亲临战场,但把原本想要退回她身边来的高复青扔出去,仍然是在先锋营中,带着那些平时的训练都比旁人做得更凶的精锐。
她并未亲自指挥调度,而是在帅旗边上,在卫云庭调动旗帜、用鼓点传递指挥的时候,看着前方,虽然在她的军队向前挺进的时候,也勉强在不长的时间中完成了列阵,但那阵仗的规整程度看着也颇为堪忧的赵**阵。
赵国的士卒们其实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压力,他们并不知道窟合真的落败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老赵王也当然不会将这一桩看起来和他们没有关系的战败说给他们听。
他们此时仍然相信老赵王,导致了他们此时状态不佳的,是先前雍**队攻城掠地的效率,以及前面的赵**队根本挡都挡不住的反应。
郑含章也算是在乱世中打出了自己的品牌来了——到底算不算品牌的不好说,但至少品牌效应已经出现,她,和曾经的老赵王,现在算是拥有了相同的待遇。
那么,此时他们能够发挥出多少的实力,就要看赵王了。
赵王收到那封信了。
她知道的。
一封来晚了两天的信,一封让他的内心动摇了的信——系统上没有写老赵王如何慌乱,却写了他把斛律羡安排成了后军这一条。
他还没有开战,就先有了言败、言撤退的想法,很难说他的士卒不会被影响到——而赵王一旦撤退了,对于他来说,这一个多月的动作,可就是一点儿收益都没有,甚至还倒赔进去好多啊。
赵国为什么要对外发动战争?
一方面是被始龙激发出来的,天下若是不能一统,则天天有人想着自己应该去统一天下的**;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国内的矛盾需要向外转移,通过做大蛋糕的方式,让更多的力量是被赵王自己提拔上来的,而不是沿袭下来的。
换言之,就是做大蛋糕。
蛋糕做大了,堵住了一些人的嘴,不就能够让那些人没办法开口说话了吗?而矛盾,也会随着这些人的闭嘴,被暂时压到看不见的下面去——一直到这块蛋糕被分完了,吃完了,又一次进入了争夺蛋糕的状态,到那时候,它还会再浮上来的。
赵王准备了一些人,做为自己这一边抢蛋糕的人,但是这些人的实力未必就真的能够打过经营许久的世家与武勋,因此,他仍然需要一个更大的蛋糕,而不是一个缩水的蛋糕。
堵不住嘴,那嘴就会开始产出悠悠之言——郑含章还是非常期待的,她期待着,自己能够从赵王那边看到他回到赵国之后,能够迎接到怎样的结局。
指挥战局的鼓点随着卫云庭的命令,几乎是跳跃着传递下去,来到军阵最前端,和赵军距离最近的位置。
郑含章站得高些,能够看到最前排的,应该是高复青带着的那些人做为锋矢冲上去,一如既往地带起洛州这边的士气。
赵军军阵勉强抗住了这一次的冲击——这表现在郑含章的预期之中——但步兵的前冲,绝大多数时候只能做为正合。
以正合,而以奇胜。
卫云庭的鼓令又一次传递下去,一支骑兵从军阵中穿出,却并未自正面而入,而是仗着速度,绕到了赵军的斜后方。
奇,在她这里,是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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